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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怀念那些鸡许多年过去了，在我的记忆中，总有一些鸡在晃动，需要纪念；而纪念云者，在我这里向来带有赎罪与愧疚的情绪，换句话说，只要一闭上眼，或者看见活着的鸡或餐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鸡肉，我的内心深处总要想起另一些鸡，想起那些鸡在那个岁月中小心地成长，莫名地横死，以及它们的死给我的记忆所来的巨大冲击，这种冲击仿佛一张白纸被人凭空划出一道裂痕，往后的许多岁月就在裂痕里尴尬地走过。（一）我家门前有一个大水库，水净且多鱼，每年夏天暑气难耐、鱼儿长膘的时候，它便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迪斯尼”乐园。我们或去水里游泳，水鸭一般闹腾嘻戏，或在岸边垂钓，做少年“姜太公”。母亲则在岸边晒谷坪上，清理稻谷中的毛草，手中木叉
2、上下翻飞，她的身材虽然瘦小，但劳动的姿式与身影却把偌大一个晒谷坪填满了；她一边劳动，一边不时拿眼睛四处瞟我，见我尚在视线之中，才又弯下腰去继续劳作；母亲很勤劳，喂了许多鸡，只只讲感情，只要她一现身晒谷坪，它们就会载歌载舞围着她转，这时，母亲很是开心，必要唤我上来喂鸡，我噘着嘴上来帮她把鸡喂了，她却借机再不许我下水或者钓鱼了。之所以要写那个大水库与那群鸡，是因为它们之间在宿命的安排下，发生了联系，这种联系除了鸡每天要在水库边游玩要在水库里喝水以外，还有关乎她们命运的更深层次的东西，比如，其中有一只鸡就被我在水库岸边用鱼钩谋杀了。那是一个凉爽的早晨，母亲喂完鸡就出门了；我从床上起来，不见母亲，没了
3、她的管束，便又拿起鱼竿去钓鱼。我先在晒谷坪旁边的垃圾堆里翻出几条蚯蚓，然后把蚯蚓穿到鱼钩上，把线拉长，准备甩向水里；我双手紧握鱼竿，学了大人的模样来回踱几步，再用力往水中一甩，一只鸡扑闪着翅膀掉进了水里，我大惊，连忙收线，发现鱼钩被鸡子吞进肚里了；它在那里不停地扑闪翅膀、鸣叫，嘴里流着鲜血，样子极为痛苦；我拉紧线，防止鸡子再往水中游，而后脱了衣裤跳进水里去，轻轻把它捧上岸。鸡子已经扑闪得没有力气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提起它的脖子，试图取出鱼钩，但它显然太笨，竟将鱼钩吞进肠里，试了几次，除了把它弄痛，令它苦叫之外，我的努力已经毫无意义。我想到母亲，想起她平时喂鸡时脸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份乐趣与安慰
4、，想起她的起早贪黑与辛苦劳作；我们家那时经济情况不好，买不起肉，一家人生活的改善，全靠母亲喂鸡喂鸭；可是，现在这只鸡子被我弄成这样了，该怎么办？鸡子若死，我实在对不起母亲的劳动，也要负了她花在这只鸡子身上的心血，所以我感到十分愧疚与难过。我拿来一把剪刀，把鱼竿上的线剪断，把鸡子放到一个别人看不到，又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希望它能够自己把鱼钩吐出来。母亲回来了，照例抓一把米丢到地上，嘴里唤着鸡，不一会儿，那些鸡都欢快地跑来了，“咕嘟”着争抢米吃；母亲数一数，发现少了一只，眉头一皱，轻声说：“怎么有一只没来呢？”我抬起头来想告诉母亲关于那只鸡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母亲沿着晒谷坪走一圈，大声唤一阵
5、，鸡还是没有来，她摇摇头，去做别的事。趁母亲不注意，我跑到鸡子身边去看它，它的湿毛已经被阳光晒干，见有人来，或者准确地说见我这个“恶人”到来，挣扎着爬起来，使尽全身的力向母亲刚才呼唤的地方跑去。母亲刚好出来，看见了这只鸡，又抓点米来给它吃，它活动一下身体，似乎想像别的鸡一样向母亲撒娇，但很快就因为疼痛而停止舞动，只去啄米；母亲见它这样“逗皮”，摇摇头，笑一笑，就走开去了。鸡子吃了一点米，毫无生气地走到晒谷坪一个角落去蹲着，我想去把它捉住放到鸡笼里去，但怕母亲发现并追问，只得做罢。晚上电闪雷鸣、风雨大做，母亲去点数，发现少了一只鸡，大为吃惊，顾不了夜也不顾了雨，拿一把伞出去找；她一边找一边唤，我
6、听一声，心里就惊一下，几次想说真相，最终还是强行咽下话头；于是，我也学了母亲拿一把伞在手出去寻找，含着眼泪，在屋前屋后边走边唤。我看见母亲唤鸡的样子，想起前年自己不会游泳掉到水库差点淹死，被人救起后送回家，母亲一把搂在怀里伤心地哭；夜幕降临时，她拿一只奋（打不出那个字）箕，去到我落水的地方，舀一下水，便喊一句“XX回来么？”奶奶则在家中回答“回来了”，那幅“招魂”的图景与现在不是差不多么？尽管丢了的只是一只鸡，但在母亲眼里则如同一个人，她需要用她的鸡来养她的儿女，这鸡是她的劳动，是她的心血，她看见鸡的成长，便如同看见儿女的成长，如同看到一个属于她的儿女的新时代的到来。经过一番努力，母亲终于在一
7、间破屋的屋檐下找到了那只鸡，它竟然没有被水淋透，母亲不及细看，一把把它抱在怀里，拿回家放进鸡笼，她仍然不知道鸡已经受伤，生命危在旦夕。她又重新点一下数，发现所有的鸡都到齐了，便放心地去睡觉；我躺在床上，不知道那只鸡到底会变得怎样，心里一直打鼓，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蹑手蹑脚向鸡窝走去，母亲早已起床正站在鸡笼边，显然，她也不放心那只鸡；母亲围着鸡窝观察一阵，发觉不对，赶紧打开鸡笼，等所有的鸡都走出来后，我们同时发现一只鸡的尸体，已经被老鼠咬吃了不少，我身子小，赶紧钻到鸡窝里去提那只鸡，没有发现鱼钩；母亲看着我手中的死鸡，又一次皱了皱眉头，叹口气说：“老鼠真可恶，昨晚好不容易找回的那只
8、鸡，被它们咬吃了。”母亲吩咐我把鸡拿去埋掉，心里虽难受，却不再说什以，扭头去做别的事了；母亲愈是这样，我的心愈是不忍，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真相，我怕母亲因为我谋杀她的鸡，而不再爱我。我把那只鸡埋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心里一直很愧疚；现在，年纪愈大，我愈发觉得自己亵渎了母亲的劳动，愈觉得自己是谋杀那只鸡的凶手，便愈怀念那只鸡。（二）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养鸡能手，家里每年都能吃到很多鲜美的鸡肉，由此，生活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我们都很感激她。看着我们一个一个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她喂鸡的干劲更大了，有一年竟然一次养了三十来只，且快到中秋时，只只长得膘肥体壮，花色艳丽，甚是爱人；母亲常
9、常看着那些鸡陶醉，不自觉地欢笑；她甚至与父亲计算好了，过节的时候，要给谁家一只或几只，以报他们这些年来对我们的照顾之情。只是，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仿佛横空出世的一件事情，彻底把母亲的计划打乱，且令她几乎心灰意冷。在我的故乡，人们用来谢媒的礼物是老母鸡，而且必须是老母鸡，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自己对“月下老人”的感激之情。彼时，我们村后的部队已经回城，驻地迁来一个技校，父亲相识的一个朋友的女儿长得很漂亮，被我们村一个男孩看上，他央求我父亲去给他说媒。父亲拗不过他的请求，又估量这孩子的父亲在县城当领导，想想也是一件门当户对的好事情，便不再推脱，当晚就去套他那个朋友的口风，不想竟然没有被拒绝；他趁机安排男
10、女双方见面，结果两人一见钟情，事情很快便被确定下来。半年之后，传来婚讯，作为同村人，父亲得备了礼去喝喜酒，作为“月下老人”，父亲不备礼也要去喝喜酒；于是，父亲与母亲商议，由母亲作为同村人备礼去喝酒，父亲则作为“月下老人”去给男方当差；男方家里见父亲这样安排，觉得给足了他们面子，很是高兴。如果事情仅仅按照这个情状发展，大概不会出什么问题了；问题是，酒席之中，男方的母亲突然向母亲发难，竟然问出“你们家男人给我儿子说媒，是不是就为了那只谢媒的鸡”这样的话，当着一桌人的面，母亲难堪之极，但她是个极讲道理的人，觉得人家办喜事为大，不能与她争吵，于是酒席没吃完就中途退场了。这边厢母亲才受了气回去，那边厢父
11、亲又被男方的母亲一顿数落，那情景显示她似乎对这门亲事极不满意，当着亲家的面把气全撒到了我父亲身上，她的亲家听出话外之音，拍拍我父亲的肩膀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谢谢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父亲满脸通红，无法再坐下去，便起身退席，哪知那妇人末了还要找一句“这谢媒的鸡，就这么好吃么？”父亲尴尬地走回家，母亲早已躺在床上哭泣。他们谁也不说话，把灯熄了，准备睡觉；不久，那妇人又找上门来叫门，母亲怕父亲与她发生争吵，便起来开门，那妇人把一只鸡丢在地上，回头边走边说“不是想吃鸡么，给你们送来了。”父亲听到这声音，再也躺不下去了，立即起床，借着酒劲，捡起地上那只鸡就往外面扔，那女人躲闪不及，被鸡砸着，回转身来
12、想撒泼，父亲把自家的鸡笼打开，捉出一只鸡，对着门框狠狠一砸，鸡头应声而落，鸡血淋漓不止；那妇人吃了一惊，站在当地，还没来得及回想刚才的事情，父亲又从鸡笼里捉一只鸡出来重复刚才的动作，嘴里说道：“从此以后，我再给人做媒，就不是人”，结果又一只鸡头落地，又一片鸡血淋漓；然后，父亲像发了疯一般，不停地捉鸡出来砸在门框上，转眼三十来只鸡就身首异处了；母亲一下子吓傻了，连个阻止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望着一地鸡毛、一地鸡头、一地鸡血，母亲的心碎了，她什么也不说，走出门就往水库里跳；那妇人此时算是明白过来，立即大喊救命，邻居们循着呼声走出门来，看见母亲在水中挣扎，立即把她救上来。那些日子，我们天天吃鸡肉。母亲
13、躺在床上，除我以外，谁都不理。奶奶驼着背，从一里路外的下边村来我们家处理这些鸡子，然后得给我们做饭吃，于是，天天吃鸡肉，水煮的、红烧的，或者还有腌制的、烟熏的，直吃得我们看见鸡就想吐，就哭；我拿了鸡肉去给母亲吃，母亲并不起床，只静静地看着碗中的鸡肉流泪；哥姐外出干活，我不敢外出，怕母亲想不通又做傻事情，要守住她；后来，也许她饿了，也许她想到了我们，想到了可怜的我，还是挣扎着起来吃点东西，但仍然拒绝吃鸡肉。父亲则仿佛获了罪一般，一天到晚只喝闷酒，不吃饭，也不吃那些鸡，然后拼命工作，试图用大量的劳作来消除心里的愧疚，终于病倒了；这时，母亲尽管仍然无法原谅父亲对她劳动的“侮辱”，仍然无法忘记那些惨死
14、在父亲手下的鸡，却已经起床，去照顾病中的父亲了，他们夫妻一场，相濡以沫十多年（那时算来），感情还是很深厚的。那年中秋，我们家没有鸡子吃，那年除夕，我们家也没有鸡子吃。那个妇人的霸道以及父亲的臭脾气，给母亲带来的伤害，简直无以复加了；然而，尽管如此，后来那个妇人的老公在县城出事自杀后，母亲又督促父亲不计前嫌，去给她们家帮忙，四处奔波，寻找关系，以给生者一点必要的安慰与帮助。也许上天做罚，从那以后好些年，母亲都喂不好鸡；平时没有鸡肉吃也就罢了，逢年过节，别人家杀很多鸡子，母亲看着，都会伤心流泪，她总觉得对不起我们这些孩子。而我，也很有一些日子，既想吃鸡肉又害怕吃鸡肉，每次看见人家杀掉很多鸡子，心里便会涌起一种别样的感觉，苦涩而忧伤。现在，我已经开始吃鸡肉，于是，一边吃鸡，一边怀念鸡，一边祭奠我远去的少年时代；母亲尽管从那以后一直反对人们做媒，提倡自由恋爱，可是，因为我至今不曾结婚，她又心急如焚，常常在电话中向我叹息，希望有人给我介绍朋友，希望回到那个曾经令她受伤却可有人给她儿子做媒的时代，这是母亲的悖论，是母爱的悖论-第 4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