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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侃:英年早逝的怪才黄侃:英年早逝的怪才余世存说到黄侃,人们多半会想到他的趣闻逸事,会想到他作为一个19世纪的80 后,在大师林立的清末民初几乎目空一切的言行:狂狷,孤傲,疯子,名士,好 游历,好色,好读书,好骂人,桀瞥不驯I,不拘小节,性情乖张,特立独行 他指责过梁启超、王国维,反诘过陈独秀,骂过胡适,得罪过吴承仕、马寅初 虽然其中不无戏谑,但可圈可点,多有深意。人们知道他是国学大师、大学问家, 但对其学问多半语焉不详,对其人生意义置假设罔闻,而多津津乐道于他的“故 事”:人们把他的存在当作谈资了。从当时到现在,了解他二三事的人仍只是把 他当作“疯子” 一类的天才型学人而一笑置之。事实上,这
2、个年轻的80后有着 我们常人难以想象的个性,也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心智、勇气和勤奋。1886年,黄侃生于成都,父亲黄云鹄系清朝官员、学者,有“黄青天”之 誉,跟张之洞等人友善。黄侃3岁时即开始背诵唐诗宋词,跟着江叔海先生学 论语,4岁时跟着父亲返回原籍湖北靳春,7岁时作诗:“父为盐茶令,家存 淡泊风。”1896年,10岁的黄侃随父到武昌,读经而外,纵览诸子、史传,能为诗文。 第二年,父亲去世。1902年,16岁的黄侃入武昌湖北文华普通学堂,与宋教仁、 董必武等人同学。学习期间,黄侃常与董必武、宋教仁、田桐等人议论时政,畅 谈革命。1905年,19岁的黄侃因宣传排满思想而遭到学校开除,但得张之洞帮
3、 助留学日本。1907年,21岁的黄侃用笔名写作释侠专一之驱满主义哀贫民等 文,刊于章太炎主编之民报。他在日本遇到章太炎并拜章为师,两人因缘际 会,成全了师生佳话。在章太炎众多的弟子中,如鲁迅和周作人兄弟、钱玄同先 生、吴承仕先生,黄侃是最为杰出的,因为只有他在才气、性情、学问、识见等 方面跟老师相互辉映,相得益彰。1908年,黄侃从日本返回国内照顾病重的母亲,半年后,生母去世,大恸, 乃至吐血。他还利用远离官府的环境,向乡民揭批清王朝腐败无能、丧权辱国、 镇压民众的各种罪行,宣传革命道理。这期间,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先后病逝, 清廷下令各地举行“国丧”。黄侃等人数次对抗,因人告密,清政府准备抓
4、捕黄 侃,得到消息的黄侃逃亡,辗转到日本。形骸放浪而事母至孝的黄侃请好友苏曼 殊绘一图,名“梦谒母坟图”,自为之记,请章太炎写了题跋。1910年秋,24岁的“海龟”黄侃归国,他筹设孝义会,给民众宣讲中国危 急状况,组织反清活动。19n年7月,黄侃因宣传革命,被河南豫河中学解职, 返乡途经汉口之际,同盟会同志及友人为他设宴洗尘。席间论及清廷,革命浪潮 的高涨,黄侃激愤不已。当晚,黄侃借酒兴挥毫成文,题为大乱者,救中国之 妙药也,文章刊出,舆论哗然,各地报刊或纷纷报道,或全文转载,江汉震动, 革命士气为之大振。有人因此认为,黄侃为大江报撰写的大乱者,救中国 之妙药也,是武昌起义的序曲。革命功成,黄
5、侃不谋官谋利,他退居上海,主办民生日报。1914年,28岁的黄侃在中国典籍上开始用心,自铸伟辞。他综合前说,定 古声十九类,古韵二十八部之目,提出古音只有平入二声说。年轻人建立了自己 的古声韵系统,即古音学体系。他在古音学上所取得的成就结束了自顾炎武以来 的古音研究工作,使他成为清代古音学的殿后大师。这个28岁的青年、革命家、狂人、大学问家,从此在北京大学、武昌高等 师范(武汉大学前身)、北京师范大学、山西大学、东北大学、中央大学(南京 大学前身)、金陵大学等学校任教授。他的教研生活是严谨的,又是狂妄的,是 济世的,又是救心的。直到49岁去世,二十年的努力,“桃李满天下”,为中 国学术的传承尽
6、了一份天才的力量。因为在当时的中国学术气氛里,传统守旧的派别在新学的进攻下溃不成军, 更不用说完成现代转化;新学宣传多,实绩少。而新、旧各派中的学者,资历、名望或可大过黄侃, 圈子或可大过黄侃,甚至如梁启超、王国维等人也咸与维新,但他们的问题不仅 在于黄侃所批评的那样,而且他们各人也没能教化、培养出多少优异的弟子。新 学的引进者们,如胡适等人只是开其风气,少有夯实一个学科领域,并为中国学 术开宗立派、立言立法;即使一些学术大跃进式的表现,但多半昙花一现,时过境迁。在这方面,黄 侃可能是少有的例外。革命家黄侃有着现代中国人少有的学术自觉,这一点大概只有陈寅恪可与之 相比。黄侃在日记中屡次嘲笑梁启
7、超、王国维等人,如1922年的日记记梁启超 演讲:“第一日发讲,即有无数笑柄。” 1926年的日记记朋友对王国维“曾面纠 其失。国维日,虽失而不欲改”,而感慨:“国维少不好读注疏,中年乃治经, 仓皇立说,挟其辩给,以炫耀后生,非独一事之误而已要之经史正文忽略不 讲,而希冀发见新知以掩前古儒先,自矜日:我不为古人奴,六经注我。此近日 风气所趋,世或以整理国故之名予之,悬牛头,卖马脯,举秀才,不知书,信在 于今矣。”他虽然没有陈寅恪等人的现当代名声,但他的工作成绩几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范文澜、杨伯峻、龙榆生、陆宗达、殷孟伦、程千帆、黄焯、潘重规、徐复等著 名学者,在20世纪学术史上影响深远,至今仍
8、是可超而不可越的坐标。而他们 都出于黄侃门下。“黄门”说或被学术界称道的“黄门侍郎”,其意义至今少有 人挖掘、研究。黄侃的成就甚至让章太炎或所谓的“章黄学”遮蔽了,虽然他和 老师章太炎确实都是“乾嘉以来小学的集大成者”,“传统语言文字学的承前启 后人”。被忽视的岂止黄侃的学术体系成就,而且他的人格成就也被人们看轻了。人 们多关注他的怪诞、趣闻、风流,很少关注他特立独行的意义。他当然有所短, 有缺乏者,如对前翼、朋友、学生苛责,让不少人颜面尽失。他对情欲也是放任 的,据说他有过九次婚姻,让多位女性受苦。以至于周作人提起这位大师兄就摇 头:“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
9、,说起有 些事情来,着实令人不敢恭维。”而他的老师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那么公开骂他 “有文无行,为人所不耻”,是“无耻之尤的衣冠禽兽”。对于前者,黄门侍郎及其弟子、再传弟子们可延续黄侃的学术生命;对于后者,黄侃的老师章太炎先生那么早就意识到并谆谆告诫世人,太炎先生 晚年还为弟子辩护,“恐世人忘其闲美而以绳墨格之,那么斯人或无以自解也”。这自然涉及黄侃安身立命的问题,他何敢特立而独行?因为他是革命家,是 中国文化的天然捍卫者、守望者、发现者和开拓者。他超越了新和旧,超越了书斋和社会。所以他是神圣的,严谨的,他不轻易著述,太炎先生都因此为他着急,批评 他的不写书是“不仁”之举。但他坚持自己的原那么,
10、他深知“中国学问如仰山铸 铜,煮海为盐,终无止境”。他曾鼓励殷孟伦,30岁以前一定要读完唐以前的典 籍,他认为唐以前留下的书不多,并且都是非读不可的。黄侃自己对这些书那么不 只是读完,用他自己的话说:“平生手加点识书,如文选已十过,汉书 亦已三过新唐书先读,后以朱点,复以墨点,亦是三过。说文尔雅 广韵三书殆不能计遍数。”他的读书、治学精神令人难以企及,甚至被称为“读书种子”的陈寅恪在他 面前未必有胜场。陈寅恪37岁前几乎一直在欧美游学,而黄侃34岁任北大教授 时,拜年岁相近、“四代传经”的刘师培为师,研究经学,他们都不为名不为利, 只是为了学问。这样的事今天几乎绝迹了。跟陈寅恪一样,他的读书是
11、迫切的、玩命的。陈寅恪读得眼睛失明,黄侃的 日记中出现得较多的字句那么有:“今日读诵不甚少,可恨。” “读经已恨二毛 衰”所以他跟陈寅恪一样有底气,对中国文化本位有足够的信心;而跟陈寅恪的绅士风度、柔中有刚不同,他是直截了当的刚强、张狂,他有 着当仁不让的精神。因此,他敢于批评老师太炎先生的朋友陈独秀:“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 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对章太炎先生的经学,他也 会批评一声“粗” !另一位老师刘师培为“筹安会”六君子之一。刘师培曾经动 员黄侃等人拥戴袁氏称帝,话未说完,向来尊师重道的黄侃起立:“如是,请先 生一身任之! ”说完拂袖而去,到会的众人亦
12、随之而散。他的狂是出了名的。年轻的黄侃曾去访王闿运,王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德高 望重,王对黄侃的诗文激赏有加,夸赞道:“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儿子 与你年纪相当,却还一窍不通,真是钝犬啊! ”黄侃的回答是:“您老先生尚且 不通,更何况您的儿子。” 一次马寅初去看他谈到说文,他置之不理,马寅 初问他,他回答:“你还是去弄经济吧,小学谈何容易,说了你也不懂!”他的故事太多了。他和校方有下雨不来、降雪不来、刮风不来之约,因此人称他为“三不来教授”。他坚守典籍,尤重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 广韵史记汉书和昭明文选,被人称为“八部书外皆狗屁”他何以敢如此特立而独行?因为他是自觉的革命家,玩命。“九一八”事
13、变 发生,他作勉国人歌:“四百兆人宁斗而死兮,不忍见华夏之为墟。”他在 一生最后一首诗中说:“神方不救群生厄,独佩茱囊未足豪。”他不做自了汉, 是真革命之先觉,乃敢特立而独行。遗憾的是,或者说可笑的是,世人多把他看 作旧文人的典范,说他只是一种“狂狷符号”而已,甚至他的弟子都不知道他是 跟黄兴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只有从现代中国的革命转型中才能理解他的至孝,他的温情。他在生母去世 时的反响给朋友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1922年夏,他父亲的田夫人去世,黄侃专门在日记中撰写了慈母生平事 略。文末云:“孤苦着天,哀痛苍天!孤黄侃泣血谨述。”每逢生母、慈母生日、 忌日,黄侃必率家人设供祭祀,伤恸不已。他
14、是大学者,但他的性情即使纯粹的才人也难望其项背。黄侃善于吟诵诗章, 抑扬顿挫,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美感,以至于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唱和,成了北大 校园一种流行的调子,被师生们戏称为“黄调”。在当时宿舍中,到晚上,各处 都可以听到“黄调”。不仅如此,北大学生冯友兰放学回家,还照着黄侃的路数, 选了些诗文,给他的妹妹冯沅君(后为陆侃如夫人)讲解,教她“黄调”,引她 走上了文学的道路。黄侃的生活确实就是文学。他说过:“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 生。”黄侃在自己的宅上挂了一个小木牌,上面写“座谈不得超过五分钟”。有 一次,女学生舒之锐和程俊英去黄侃处借阅杂志,见到木牌后即准备离去,黄侃 说:“女学生
15、不在此限,可以多坐一会儿。”黄侃在现代中国学术上的状态有如现代西方科学中的泡利,黄侃之于章太炎, 一如泡利之于爱因斯坦,在当仁不让中继承、发扬。二人都是天才、棱角清楚, 对前辈、时贤有褒有贬,二人都为当时后世留下了不少的笑料、谈资。不同的是, 泡利在当时是被大家成认的,而黄侃的意义只有少数人知道。泡利是专业的、理 性的狂妄,黄侃那么是社会的、个情的狂放。泡利永远不会写出黄侃那样不朽的情 诗: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信他生?缥缈缠绵一种情。当时留恋成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卿。这个性情中的革命家或学问家,因此注定不会德高望重,而是夭折,让泡利 的“上帝”早早地收走了。黄侃是好酒
16、之人。“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 名。”黄侃与酒有不解之缘,却不以饮者留名。1935年10月5日,他与友人登 高,持蟹赏菊。一时兴起,饮酒过量,回到家中吐血半盂,两日后不治而亡。太 炎先生说:“断送一生唯有酒。”就在去世前一天,虽吐血不止,黄侃仍抱病点毕唐文粹补编,并披阅桐 江集五册。弟子程千帆先生说:“老师不是迂夫子,而是思想活泼、富于生活 情趣的人。他喜欢游山玩水、喝酒打牌、吟诗作字,但是有一条,无论怎样玩, 他对自己规定每天应做的功课是要做完的”黄侃去世后,他的弟子潘重规才醒悟老师为何玩命一样地投入学问而再不提 当年革命事,潘重规写道:“他认为出生入死,献身革命,乃国民天职。因此他 觉得过去一切牺牲,没有丝毫值得骄傲;甚至革命成功以后,不能出民水火,还感到深重罪疚。他没有感觉到对革命 的光荣,只感觉到对革命的惭愧。恐怕这就是他终身不言革命往事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