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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2年丰子恺无用之美_丰子恺的美文丰子恺的美文 实行的悲伤|丰子恺 寒假中，诸儿齐集缘缘堂，任情嬉戏，笑语喧阗。堂前好象每日做喜庆事。有一儿玩得疲乏，欹藤床少息，顺手翻检床边柱上日历，愀然改容叫道：寒假只有一星期了!假期作业还未动手呢!嬉戏的热度突然为之降低。另一儿接着说：我看还是未放假时欢乐，一放假就觉得不过如此，现在反觉得比未放时不快了。这话引起了很多人的怜悯。 我虽不是学生，并不参加他们的假期嬉戏，但也是这话的怜悯者之一。我觉得在人的心理上，预想往往比实行欢乐。西人有成功的悲伤之说。我想仿照他们，说实行的悲伤，由预想进于实行，由希望变为胜利，原是人生事业展进的正道。但在人心的深处，奇
2、异地存在着这种悲伤。 现在就从学生生活着想，先举星期日为例。凡做过学生的人，谁都能首肯，星期六比星期日更欢乐。星期六的欢乐的缘由，原是为了有星期日在后头;但是星期日的欢乐的味道，却不在其本身，而集中于星期六。星期六午膳后，课业未了，全校已充溢着一种弛缓的空气。有的人预先作归家的打算;有的人趁早作出游的安排!更有性急的人，已把包袱洋伞整理在一起，预备退课后一拿就走了。最终一课毕，退出教室的时候，快乐的空气更加浓重了。有的唱着歌出来，有的笑谈着出来，年幼的跳舞着出来。先生们为环境所感，在这些时候大都暂把校规放宽，对于这等骚乱佯作不见不闻。其实他们也是真心地爱好这种弛缓的空气的。星期六晚上，学校中的
3、空气达到了弛缓的极度。这晚上不必自修，也不被严格地监督。学生可以三三五五，各行其游息之乐。出校夜游一会也不妨，买些茶点回到寝室里吃也不妨，迟一点儿睡觉也不妨。这一黄昏，可说是星期日的欢乐的最中了。过了这最中，弛缓的空气便起先惊慌起来。因为到了星期日早晨，昨天所盼望的佳期已实际地达到，人心中已起先生出那种实行的悲伤来了。这一天，或者天气不好，或者人事不巧，昨日所预定的游约没有畅快地遂行，于是感到一番悲观。即使天气好，人事巧，到了兴尽归校的时候，也不免尝到一种接近于乐尽哀来的味道。明日的课业慢慢地挂上了心头，先生的脸孔隐隐地出现在脑际，一朵无形的黑云，压迫在各人的头上了。而在游乐之后重新起先修业，
4、犹似重新挑起曾经放下的担子来走路，起初觉得重量特别重些。于是不免懊恨起来，觉得还是没有这星期日好，原来星期日之乐是决不在星期日的。 其次，毕业也是实行的悲伤之一例。学生入学，当然是希望毕业的。照事理而论，毕业应是学生最欢乐的时候。但人的心情却不然：毕业的欢乐，常在于未毕业之时;一毕业，欢乐便消逝，有时反而来了悲伤。只有将毕业而未毕业的时候，学生才能真正地，浓烈地尝到毕业的欢乐的味道。修业期只有几个月了，在校中是最高级的学生了，在先生眼中是出山的了，在同学面前是老前辈了。这真是学生生活中最光荣的时期。加之毕业后的新世界的希望，云路鹏程等词所示意的华蜜，隐隐地出现在脑际，无限地绽开在预想中。这时候
5、的学生，个个是前程远大的新青年，个个是有作有为的好国民。不但在学生生活中，唯恐在人生中，这也是最光荣的时期了。然而果真毕了业怎样呢?告辞良师，握别益友，离去母校，先受了一番感伤且不去说它。出校之后，有的升学未遂，有的就职无着。即使升了学，就了职，这些新世界中自有种种困难与苦痛，往往与未毕业时所预想者全然不符。在这时候，他们经常要艳羡过去，回想在校时何等自由，何等华蜜，巴不得恒久做未毕业的学生了。原来毕业之乐是决不在毕业上的。 进一步看，爱的快乐也是如此。男子欲娶未娶，女子欲嫁未嫁的时候，其所感受的高兴最为纯粹而十全。到了实行娶嫁之后，前此之乐往往消减，有时反而来了不幸。西人言结婚是恋爱的坟墓，
6、唯恐就是这实行的悲伤所使然的罢?富贵之乐也是如此。欲富而刻苦积金，欲贵而努力钻营的时候，是其人生活兴味最浓的时期。到了既富既贵之后，若其人的人性未曾完全丧尽，有时会感沮丧，觉得富贵不如贫贱乐了。红楼梦里的贾政拜相，元春为贵妃，也算是极人间荣华富贵之乐了。但我读了大观园省亲时元妃隔帘对贾政说的一番话，觉得人生悲伤之深，无过于此了。 人事万端，无从一一细说。忽忆从前游西湖时的一件小事，可以旁证一切。前年早秋，有一个风清日丽的下午，我与两位友人从湖滨泛舟，向白堤方面荡漾而进。俯仰顾盼，水天如镜，风景如画，为之心旷神怡。行近白堤，远远望见平湖秋月突出湖中，几与湖水相平。旁边围着玲珑的栏杆，上面覆着参差
7、的杨柳。杨柳在日光中映成金色，清风摇摆它们的垂条，时时拂着树下游人的头。游人三三两两，分列在树下的茶桌旁，有相对言笑者，有凭栏共眺者，有翘首遐观者，意甚自得。我们从船中望去，觉得这些人尽是画中人，这地方正是仙源。我们原定绕湖兜一圈子的，但望见了这般光景，大家眼热起来，痴心欲身入这仙源中去做画中人了。就命舟人靠平湖秋月停岸，登岸选择坐位。以前翘首遐观的那个人就跟过来，垂手侍立在侧，叩问先生，红的?绿的?我们命他泡三杯绿茶。其人受命而去。不久茶来，一只苍蝇浮死在茶杯中，先给我们一个不快。邻座相对言笑的人大谈麻雀经，又给我们一种罗唣。凭栏共眺的一男一女鬼头鬼脑，又使我们感到肉麻。最终金色的垂柳上落下
8、几个毛虫来，就把我们赶走。匆忙下船回湖滨，连绕湖兜圈子的爱好也消逝了。在归舟中相与谈论，大家认为风景只宜远看，不宜身入其中。现在回想，世事都同风景一样。世事之乐不在于实行而在于希望，犹似风景之美不在其中而在其外。身入其中，不但美即消逝，还要生受苍蝇、毛虫、罗唣，与肉麻的不快。世间苦的根本就在于此。 丰子恺：清明扫墓 清明例行扫墓。扫墓照理是悲伤的事。所以古人说：鸦啼雀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又说：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然而在我幼时，清明扫墓是一件无上的乐事。人们借佛游春，我们是借墓游春。我父亲有八首扫墓竹枝词： 别却春风又一年，梨花似雪柳如烟。 家人预理上坟事，五日前头折纸钱。
9、风柔日丽艳阳天，老幼人人笑口开。 三岁玉儿娇小甚，也教抱上画船来。 双双画桨荡轻波，一路春风笑语和。 望见坟前堤岸上，松阴更比去年多。 壶榼纷陈拜跪忙，闲来坐憩树阴凉。 村姑三五来窥看，中有谁家新嫁娘。 四周堤岸视桑麻，剪去枯藤只剩花。 更有儿童知算计，松球拾得去煎茶。 荆榛坡上试跻攀，极目云烟杳霭闲。 恰得村夫遥指处，如烟如雾是含山。 纸灰扬起满林风，杯酒空浇奠已终。 却觅儿童归去也，红裳遥在菜花中。 解将锦缆趁斜晖，水上蜻蜓逐队飞。 赢受一番春色足，野花载得满船归。 这里的三岁玉儿，就是现在执笔写此文的七十三老翁。我的小名叫做慈玉。 清明三天，我们每天都去上坟。 第一天，寒食，下午上杨庄坟
10、。杨庄坟离镇五六里路，水路不通，必需步行。老幼都不去，我七八岁就参与。茂生大伯挑了一担祭品走在前面，大家跟他走，一路上采桃花，偷新蚕豆，不亦乐乎。 到了坟上，大家息足，茂生大伯到旁边农家去，借一只桌子和两只条凳来，于是陈设祭品，依次跪拜。 拜过之后，自由玩耍。有的吃甜麦塌饼，有的吃粽子，有的拔蚕豆梗来作笛子。蚕豆梗是方形的，在上面摘几个洞，作为笛孔。然后再摘一段豌豆梗来，装在这笛的一端，笛便做成。指按笛孔，口吹豌豆梗，发音竟也悠扬可听。惋惜这种笛寿命不长。拿回家里，其次天就枯干，吹不响了。 祭扫完毕，茂生大伯去还桌子凳子，按例送两个甜麦塌饼和一串粽子，作为答谢。然后诸人一同在夕阳中回去。 杨庄
11、坟上只有一株大松树，临着一个池塘。父亲说这叫做美人照镜。现在，几十年不去，不知美人是否还在照镜。闭上眼睛，情景宛在目前。 正清明那天，上大家坟。这就是去上同族公共的祖坟。坟共有五六处，须用两只船，整整上一天。同族共有五家，轮番作主。白天上坟，晚上吃上坟酒。 这笔费用由祭田开销。祖宗们心计长，唯恐子孙不肖，上不起坟，叫他们变成饿鬼。因此特置几亩祭田，租给农夫。轮到谁家主持上坟，由谁家收租。雇船办酒之外，费用总有余裕。因此大家兴奋作主。 而小孩子尤其兴奋，因为可以成天在乡下游玩，在草地上吃午饭。船里烧出来的饭菜，味道特殊好。因为，据老人们说，家里有灶君菩萨，把饭菜的好味道先尝了去，而船里没有灶君菩
12、萨，所以船里烧出来的饭菜味道特殊好。 孩子们还有一件乐事，是抢鸡蛋吃。每到一个坟上，除对祖宗的一桌祭品以外，必定还有一只小匾，内设小鱼、小肉、鸡蛋、酒和香烛，是请地主吃的，叫做拜坟墓土地。孩子们中，谁先向坟墓土地叩头，谁先抢得鸡蛋。我难得抢到，觉得这鸡蛋的确比平常的好吃。 上了一天坟回来，晚上是吃上坟酒。酒有四五桌，因为出嫁姑娘也都来吃。吃酒时，长辈总要训斥小辈，被训斥的，主要是乐谦、乐生和月生。因为乐谦盗卖坟树，乐生、月生作恶为非，上坟往往不到而吃上坟酒必到。 第三天上私房坟。我家的私房坟，又称为旗杆坟。去上的就是我们一家人，父母和我们姐弟数人。 吃了早中饭，雇一只客船，慢吞吞地荡去。水路五
13、六里，不久就到。祭扫期间，旁边三竺庵里的和尚来问讯，送我们些春笋。我们也到这庵里去玩，望见竹林很大，身入其中，不见天日。 我们终年住在那市井尘嚣中的低小狭窄的一百零一年老屋里，一朝来到乡村田野，感觉异样簇新，心情特殊快适，好像遨游五湖四海。因此我们把清明扫墓当作无上的乐事。我的父亲孜孜兀兀地在穷乡僻壤的蓬门败屋之中度过短促的一生，我想起了感到无限的怜悯。 丰子恺散文：杨柳 因为我的画中多杨柳，就有人说我喜爱杨柳;因为有人说我喜爱杨柳，我似觉自己真与杨柳有缘。但我也曾问心，为什么喜爱杨柳?究竟与杨柳树有什么深缘?其答案了不行得。原来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马湖上，望见人们在湖边种柳，我向他们
14、讨了一小株，种在寓屋的墙角里。因此给这屋取名为小杨柳屋，因此常取见惯的杨柳为画材，因此就有人说我喜爱杨柳，因此我自己似觉与杨柳有缘。假如当时人们在湖边种荆棘，或许我会给屋取名为小荆棘屋，而专画荆棘，成为与荆棘有缘，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假如我故意要和杨柳结缘，就不说上面的话，而可以附会种种的理由上去。或者说我爱它的鹅黄嫩绿，或者说我爱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说我爱它像小蛮的腰，或者说我爱它是陶渊明的宅边所种，或者还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诗，树如同此的话，以及王恭之貌、张绪之神等种种古典来，作为自己爱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一百零一个堂而皇之、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简单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或许我曾经
15、对人说过我爱杨柳的话。但这话也是随缘的。仿佛我偶然买一双黑袜穿在脚上，逢人问我为什么穿黑袜时，就对他说我喜爱穿黑袜一样。实际，我一直对于花木无所爱好;即有之，亦无所执着。这是因为我生长穷乡，只见桑麻、禾黍、烟片、棉花、小麦、大豆，不曾亲近过万花如绣的园林。只在几本旧书里望见过紫薇、红杏、芍药、牡丹等漂亮的名称，但难得亲近这等名称的全部者。并非完全没有见过，只因见时它们往往使我悲观，不信任这便是曾对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书出名的红杏，曾傍美人醉卧的芍药，或者象征富贵的牡丹。我觉得它们也只是植物中的几种，不过少见而珍贵些，实在也没有什么特殊可爱的地方，好像不配在诗词中那样地受人赞扬，更不配在花木中
16、占居那样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觉诗词中所赞美的名花是另外一种，不是我现在所望见的这种植物。我也曾偶游富丽的花园，但最终不曾见过十足地配称万花如绣的景象。 假如我现在要赞美一种植物，我仍是要赞美杨柳。但这与前缘无关，只是我这几天的所感，一时兴到，随意谈谈，也不会像信仰宗教或崇拜主义地毕生皈依它。为的是昨每天气佳，埋头写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边的长椅子里去坐了一会。望见湖岸的杨柳树上，似乎挂着几万串嫩绿的珠子，在暖和的春风中飘来飘去，飘出很多弯度微微的s线来，觉得这一种植物实在漂亮可爱，非赞它一下不行。 听人说，这种植物是最贱的。剪一根枝条来插在地上，它也会活起来，后来变成一株大杨柳树。它不须要名贵
17、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阳光、泥土和水，便会生活，而且生得特别强健而漂亮。牡丹花要吃猪肚肠、葡萄藤要吃肉汤，很多花木要吃豆饼;但杨柳树不要吃人家的东西，因此说人们说它是贱的。也许贵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贵。吃得许多很好而没有用处，只供欣赏的，好像更贵。例如牡丹比葡萄贵，是为了牡丹吃了猪肚肠只供欣赏，而葡萄吃了肉汤有结果的原故。杨柳不要吃人的东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贱的。 我赞杨柳漂亮，但其美与牡丹不同，与别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杨柳的主要的美点，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发展的，红杏能长到出墙，古木能长到参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望见枝叶花果蒸蒸日上，好像遗忘了下
18、面的根，觉得其样子可恶;你们是靠它养活的，怎么只管高居在上面，绝忽视它呢?你们的生命建设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己的光荣，而绝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经被斫，而上面的花叶还是蒸蒸而上，在那里作最终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恶而又可怜!杨柳没有这般可恶可怜的样子：它不是不会向上生长。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遗忘根本，经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似乎一群活泼的孩子环围着他们的慈母而嬉戏，但时时依傍到慈母的身边去，或者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特别可爱。杨柳树也有高出墙头的，但我不嫌它
19、高，为了它高而能下，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来，诗文常以杨柳为春的一种主要题材。写春景曰万树垂杨，写春色曰陌头杨柳，或竟称春天为柳条春。我以为这并非仅为杨柳当春抽条的原故，实因其树有一种特别的姿态，与和平漂亮的春光非常调和的原故。这种姿态的特点，便是下垂。不然，当春发芽的树木不知凡几，何以专让柳条作春的主子呢?只为别的树木都凭仗了东君的势力而舍命向上，一味好高，遗忘了自己的根本，其贪欲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杨。 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边上的杨柳而一时兴起的感想。但我所赞美的不仅是西湖上的杨柳。在这几天的春光之下，乡村到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姿态。西湖好像太名贵了，反而不适于栽植这种贱的垂杨呢。 1935年3月4日于杭州。 第11页 共11页第 11 页 共 11 页第 11 页 共 11 页第 11 页 共 11 页第 11 页 共 11 页第 11 页 共 11 页第 11 页 共 11 页第 11 页 共 11 页第 11 页 共 11 页第 11 页 共 11 页第 11 页 共 1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