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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2年林语堂精品散文佳作欣赏 ：中国人之聪慧 聪慧系与糊涂相对面言。郑板桥曰：难得糊涂，聪慧难，由聪慧转入糊 涂为尤难，此肯定聪慧语，有中国人之精微处世哲学在焉。俗语曰：聪慧反为聪慧误，亦同此意。陈眉公曰：惟有知足人，鼾鼾睡到晓，惟有偷闲人，憨憨直到老，亦绝顶聪慧语也。故在中国，聪慧与糊涂复合为一，而聪慧之用处，除装糊涂外，别无足取。 中国人为世界最聪慧之一民族，似不必多方引证。能独创麻将牌戏及九龙 圈者，也许可称为聪慧的民族。中国留学生每在欧美高校考试，名列前茅，是一明 证。或谓此系由于天择，实非确论，盖留学者未必皆出类拔萃之辈，出洋多由家庭 关系而已。以中国农工与西方同级者相比，亦不见
2、弱于西方民族。此尚系题外问题。 惟中国人之聪慧有西方所绝不行及而最足称异者，即以聪慧抹杀聪慧之聪慧。聪慧糊涂合一之论，极聪慧之论也。仅见之吾国，而未见之西方。此种崇拜糊涂主义，即道家思想，发源于老庄。老庄固古今日下第一等聪慧人，道德经五千言亦世界第一等聪慧哲学。然聪慧至此，已近老猾巨奸之哲学，不为天下先，则恒久打不倒，盖老猾巨奸之哲学无疑。盖中国人之聪慧达到极顶处，转而见出聪慧之害，乃退而守愚藏拙以全其身。又因聪慧绝顶，看破一切，知为与不为无别，与其为而无效，何如不为以养吾生。只因此一着，中国文明乃由动转入静，主退，主守，主安分，主知足，而成为重长久不重进取，重和让不重斗争之文明。 此种道理，
3、自亦有其佳处。世上进化，诚不易言。熙熙攘攘，果何为者。何若退一步想知足常乐以求一心之安。此种观念贯入常人脑中时，则和让成为社会之美德。若有福莫享尽，有势莫使尽，亦极精微之道也。 惟吾恐中国人虽聪慧，善装糊涂，而终反为此种聪慧所误。中国之积弱，即系聪慧太过所致。世上究系糊涂者占便宜，抑系聪慧者占便宜，抑系由聪慧转人糊涂者占便宜，实未易言。热河之败，败于糊涂也。惟以聪慧的糊涂观法，热河之失，何足重轻此拾得和尚所谓且过几年，你再看他之观法。锦州之退。聪慧所误也。使糊涂的白种人处于同样境地，虽明知兵力不敌，亦必背城借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日人一战。夫玉碎瓦全，糊涂语也。以张学良之聪慧，乃不为之。然
4、则聪慧是耶，糊涂是耶，中国人聪慧耶，白种人聪慧耶，吾诚不敢言。 否所知者，中国人既独创以聪慧装糊涂之聪慧的用处，乃亦常受此种绝顶聪慧之亏。凡事过擅长计算个人利害而自保，却难得一糊涂人肯英勇任事，而国事乃不行为。吾读朱文公政训，见一节云： 今世士大夫，惟以苟且逐旋挨事过去为事。挨得过时且过。上下相咻以勿生，不要理睬事。且恁鹘突，才理睬得 分明，便做官不得。有人少负能声，及少轻挫抑，则自悔其 太惺惺了了，一切刻方为圆，随俗苟且，自道是年高见识进步风俗如此，可畏可畏! 可见宋人已有此种毛病，不但今世士大夫然也。夫刻方为圆，不伤 人感情，不辨是非，与世浮沉，而成一老猾巨奸，为个人计，固莫擅长此，而为社
5、 会国家计，聪慧乎糊涂乎则未易言。在中国多见识进步人时，便是世上少一 做事人时;多一聪慧同胞时，便是国事走入一步黑甜乡时，举国皆鼾鼾睡到晓，憨憨直到老。举国皆认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之圣贤，而独无一失计之糊涂汉子。举国皆不吃眼前亏之英雄，而独无一肯吃亏之弱者，是国家之幸乎是国家之幸乎 然则中国人虽绝顶聪慧，归根结蒂，仍是聪慧反为聪慧误。呜呼，吾焉得一位糊涂大汉而崇拜之。 ：说避暑之益 我新近又搬出分租的洋楼而住在人类所应住的房宅了。十月前，当我搬进去住洋楼的分层时，我曾经慎重的宣告，我是生性不喜爱这种分租的洋楼的。那时我说我本性反对住这种楼房，这种楼房是预备给没有小孩而常川住在汽车不住在家里的夫妇住
6、的，而且说，除非现代文明能够给人人一块宅地，让小孩去翻筋斗捉蟋蟀弄得一身肮脏痛快，那种文明不会被我重视。我说明所以搬去那所楼层的原因，是因那房后面有一片荒园，有横倒的树干，有碧绿的池塘，看出去是枝叶扶疏，林鸟纵横，我的书窗之前，又是夏天绿叶成荫冬天子满枝。在上海找得到这样的野景，不能不说是重大的发见，所以决心租定了。现在我们的房东，已将那块园地围起来，整理起来，那些野树已经栽植的有方圆规则了，阵伍也慢慢整齐了，而且虽然尚未砌出来星形八角等等的花台，料想不久总会来的。所以我又搬出。 现在我是住在一所人类所应住的房宅，如以上所言。宅的左右有的是土，足踏得土，踢踢瓦砾是特别欢乐的，我宅中有很多青蛙蟾
7、蜍，洋槐树上的夏蝉成天价的鸣着，而且前晚发见了一条小青蛇，使我猛觉我已成为归去来兮的高士了。我已发见了两种的蜘蛛，还想到城隍庙去买一只龟，放在园里，等着看龟观蟾蜍吃蚊子的神情，倒也非常好玩。我的小孩在这园中，视察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至理，总比在学堂念自然教科书，来得亲切而有意味。只惋惜尚未找到一只壁虎。壁虎与蜘蛛斗起来真好看啊! 我还想养只鸽子，让他生鸽蛋给小孩玩。所以目前严峻的问题是，有没有壁虎假定有了，会不会偷鸽蛋 由是我想到避暑的欢乐了。人家到那里去避暑的可喜的事，我家里都有了。平常人不大觉悟，避暑消夏旅行最可纪的事，都是那里曾看到一条大蛇，那里曾踏着壁虎蝎子的尾巴。前几年我曾到过莫干山，
8、到现在所记得可乐的事，只是在上山路中望见石龙子的新颖式样，及曾半夜里在床上发见而用阿摩尼亚射杀一只极大的蜘蛛，及某晚上曾由右耳里逐出一只火萤。此外便都遗忘了。在消夏的地方，谈天总免不了谈大虫的。你想，在给挚友的信中，你可以说昨晚归途中，遇见一条大蛇，相觑而过，这是多么称心的乐事。而且在城里接到这封信的人，是怎样的艳羡。假定他还有点人气，阅信之余，必掷信慨然而立曰：我定也要去。我非请两星期假不行，不管老板兴奋不兴奋!自然，这在于我，现在已不能受诱惑了，因为我家里已有了蛇，这是上海人家里所不大简单发见的。 避暑还有一种好处，就是可以看到一切的亲朋好友。我们想去避暑旅行时，心里总是想着：现在我要去享
9、一点清福，隔绝尘世，依旧故我了。言外之意，好像是说，我们短暂不愿揖客，鞠躬，送往迎来，而想去做自然人。但是不是真正避暑的理由，假如是，就没人去青岛牯岭避暑了。或是果真是，但是因为船上就发见你的好友陈太太，使你不能达到这个目的。你在星期六晚到莫干山，正在黄昏外出漫步，突然背后听见有人喊着：老王!你听见这样喊的时候，心中有何感觉，全凭你自己。星期日早，你星期五晚刚见到的隔壁潘太太同她的一家小孩也都来临了。星期一下午，前街王太太也翩然莅止了。星期二早上，你出去步行，真真出乎意外，发见何先生何太太也在此地享隔绝尘世的清福。由是你又请大家来打牌，吃冰淇淋，而陈太太说：这多么好啊!可不是正同在上海一样吗换
10、句话说，我们避暑，就如美国人游巴黎，总要在IOpera 前面的一家咖啡馆，与同乡相互见面。据说 Montmartre 有一家饭店，美国人游巴黎，非去赐顾不行，因为那里可以吃到真正美国的炸团饼。这一项消息，Anita Loos女史早已在碧眼儿日记慎重载录了。 自然，避暑还有很多好处。比方说，你可以带一架留声机，或者同居的避暑家总会带一架，由是你可以听到年头年底所已听惯的乐调，如璇宫艳舞，丽娃栗妲之类。还有一样，就是整备行装的欢乐兴奋。你跑到永安公司，在那里斟酌准备，游泳衣是淡红的艳丽，还是浅绿的淡素，而且你假如是卢骚陶渊明的信徒，还须考虑一下：短统的反翻口袜，当然凉快，如鱼网大花格的美国开索袜，
11、也颇肉感，有寓露于藏之妙，而且巴黎胭脂，也是可的的好。因为你不擦胭脂，总觉得不自然，而你到了山中避暑，总要得其自然为妙。第三样，富贾，银行，要人也可以借这机会带几本福尔摩斯小说，看看点书。在他手不释卷躺藤椅上午睡之时，有挚友叫醒他，他可以一面打哈面喃喃的说，啊!我正在看一点书。我好久没看过书了。第四样好处，就是一切家庭秘史，可在夏日黄昏的闲谈中流露出来。在城里，这种消息，除非由奶妈传达，你是不简单听到的。你听见维持礼教乐善好施的社会中坚某君有什么外遇，平常扮装为小商人，手提广东香肠工冬工冬跑入弄堂来找他的相好，或是何老爷的丫头的婴孩相貌，特别像何老爷。假如你为人善谈，在两星期的避暑期间，可以听
12、到很多很多家庭秘史，足做你回城后一年的谈助而有余。由是我们发觉避暑最终一样而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做你回城交际谈话上的题目。 要想起来，避暑的好处还有许多。但是以所举各点，已经有替庐山青岛饭店做义务广告的嫌疑了。就此搁笔。 ：秋天的况味 秋天的黄昏，一人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心情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一样的轻松，一样的自由。不转瞬缭烟变成缕缕的细丝，渐渐不见了，而那霎时，心上的心情也跟着消沉于大千世界，所以也不讲那时的心情，而只讲那时的心情的况味。待要再划一根洋火，再点起那已点过三四次的雪茄，却因白灰已积得太多，点不着，乃轻轻的一弹，烟灰静静静的落在铜炉上
13、，其清寂犹如我此时用毛笔写在中纸上一样，一点的声息也没有。 于是再点起来，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露，香气扑鼻，犹如偎红倚翠温香在抱情调。 于是想到烟，想到这烟一股温煦的热气，想到室中缭绕暗淡的烟霞，想到秋天的意味。这时才想起，一直诗文上秋的含义，并不是这样的，使人联想的是萧杀，是凄凉，是秋扇，是红叶，是荒林，是萋草。 然而秋确有另一意味，没有春天的阳气勃勃，也没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于枯槁凋零。 我所爱的是秋林古气磅礴气象。有人以老气横秋骂人，可见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味道。在四时中我于秋是有偏爱的，所以不妨说说。秋是代表成熟，对于春天之明媚娇艳，夏日之茂密浓深，都是过来人，不足为奇了，所以
14、其色淡，叶多黄，有古色苍茏之概，不单以青翠争荣了。 这是我所谓秋天的意味。 也许我所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也未陷入凛冽萧瑟气态，这是最值得赏乐的。 那时的温柔，如我烟上的红灰，只是一股熏热的温香罢了。或如文人已排脱下笔惊人的格调，而渐趋纯娴熟达，宏毅坚实，其文读来有深长意味。 这就是庄子所谓正得秋而万宝成牢固的意义。 在人生上最享乐的就是这一类的事。 比如酒以醇以老为佳。烟也有和烈之辨。雪茄之佳者，远胜于香烟，因其味较和。倘是烧得得法，渐渐的吸完一支，看那红光炙发，有无穷的意味。 鸦片吾不知，然望见人在烟灯上烧，听那微微哗剥的声音，也觉得有一种诗意。也许
15、凡是古老，纯熟，熏黄，熟炼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样的开心。 如一只熏黑的陶锅在烘炉上用慢火炖猪肉时所发出的锅中徐吟的声调，是使我感到同观人烧大烟一样的爱好。或如一本用过二十年而尚未破烂的字典，或是一张用了半世的书桌，或如望见街上一块熏黑了老气横秋的招牌，或是望见书法大家苍劲雄深的笔迹，都令人有相同的欢乐，人生世上如岁月之有四时，必需要经过这纯熟时期，如女人发育健全遭受安顺的，亦必有一时徐娘半老的风韵，为二八佳人所绝不行及者。 使我最佩服的是邓肯的佳句：世人只会吟咏春天与恋爱，真无道理。须知秋天的景色，更华丽，更恢奇，而秋天的欢乐有万倍的雄壮，惊异，都丽。我真可怜那些妇女识见偏狭，使她们错过爱之秋天的宏大的赠赐。若邓肯者，可谓识趣之人。 第9页 共9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