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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谁的家乡没有一条河 入党宣誓般举起来拳头。母亲娇笑着去揉额头,然后举起拳头轮向父亲的胸膛。 我爷爷的山羊产下一对双胞胎羊羔的时候,我来到这个家。 我诞生在一个喧闹的年头。穆棱河两岸到处是南来北往的人,不同的腔调谈论着木材的价格,大豆的出油量。我穿行并成长在这个喧闹的时代,路边炸油条的香味充斥着我整个童年少年的早晨。我自北向南顺着亮晶晶的河水走,路过归楞的楞场,看林业工人将几搂粗的原木码成美丽的楞堆。年轻汉子身上的肉疙瘩冒着热气,他们迈着矫捷的步伐,像是急着把日子抬进小康。 两匹马的大马车常在街道上疾驰而过,平板车上堆着小山般的麻袋,大豆粒子担心分地从某个缝隙中钻出来,在穆棱街上跳动。太阳丝丝缕
2、缕地照耀着,大豆粒子在金色的光线里散发着珍宝般的光泽。 粮油店门前一清早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人手里举着一个盆,另一只手里举着几张毛票。中楞大酱,是穆棱人不行替代的味道。时至今日,我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黄豆酱。我常常穿行在各种品牌的大酱中间,企图找回曾经的味道。每次怀揣希望买回一包,寡淡在唇齿间,乡愁更浓地飘上心头。悲观中,我望见粮油店后院里,晒成绛紫色的酱坯子、劳碌着的晒酱人,他们赤裸着古铜色的背,舞动着酱耙子,把一缕缕阳光搅进酱缸。我好像闻到了那熟识的味道,穿过岁月悠悠而来,满意着我垂涎的嗅觉。 我还要路过两个加工厂,里面在忙什么我不知道,我在早晨轰鸣的机器声中向学校走去,又在黄昏轰鸣的机器
3、声中朝家里走来。 电影院在加工厂后面,学校包场看电影的时候我没听见轰鸣声。 不知道为什么。 走到快出镇子的时候我的学校就到了。穆棱河像挑夫肩头的扁担,一头是我的中学,一头是我的家。 山羊的奶水醇香浓郁,滋养得我像地里的豆稞般疯长,不知不觉苍老在时间里的爷爷,捻着日渐稀疏的胡须满足地盯着我看:嗯,我的孙女长成大姑娘了!我常在爷爷的目光中红了脸,好像有什么隐私被爷爷看穿了。 我不再盯着爷爷问我奶奶呢?怎么人家都有奶奶,我没有。按理说在户口本上的其次页,是爷爷的配偶。我爷爷的户口本好像缺少许多信息,比如婚姻状况一栏是空的,配偶一栏是空的。我爹以长子的身份占据了其次页,我妈以我爸配偶的名义占据了第三页
4、,我占据了第四页。奶奶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不存在的词汇。 下篇 我接到兰州铁路技校录用通知那年穆棱镇铁路正在改革分流,同样被分流的还有我的中学。 我爷爷拿着我的通知书笑了,笑了一会又哭了,他很没出息地抹了一把脸,叹了一口气:一个女孩子,非得学这个!谁见过女火车司机哟!吃饭的时候我偷偷问妈,我爷爷不兴奋?我妈压低声音说,不仅你爷爷,你爸也不兴奋。 我有一段时间以为爷爷和爸爸不兴奋是因为我的志向是当火车司机。终归没有谁见过一个姑娘开火车。他们不知道我被录用的专业是乘务员,我喜爱在长长的车厢里看不同的面孔。 穆棱河还在月光里快乐地流淌着,一如从前。这条从亘古奔流而来的小河和我一样,懵懂在时代的进步和岁
5、月的变迁中。 林业停止采伐封山育林了。曾经目空一切的林老大此时像垂暮的老人,行動迟缓,举步维艰。 新修的高速马路绕开了穆棱河,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地形特别不宜修建还是资源匮乏后的遗弃。 新修的高速铁路也绕开了穆棱河,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地形特别不宜修建还是资源匮乏后的遗弃。 穆棱镇炸了,人们如惊惶失措的蚂蚁。 怎么办呢?高速马路不从这里通过。惴惴担心的粮食商人说。 怎么办呢?高铁也绕开了,去了伊林。伊林改名字了,叫新穆棱!街头一百零一姓神色戚戚然地说。 新穆棱?那我们呢?我们也改名字?叫老穆棱?倚着墙根晒太阳的老人睁大了浑浊的双眼。 铁路黄了!穆棱镇以后没有火车了!原铁路职工都分流,去新穆棱站。年轻
6、的铁路职工欢乐地说,他们很兴奋去新建的新穆棱站,那里建设得金碧辉煌,到处都科技化、现代化。新开通的高铁时速二一百零一八十迈呢! 他们不知道我爹的悲伤,看不见他疼得无处安放的眼神,在秋风中颤抖。 以后岁月还长着呢,怎么办?假如有个三灾两难,头疼脑热的,出行不便利可不行呐!我爷爷跛着脚将山羊赶进羊圈。他的叹息和山羊的粪蛋一起排泄出来,山羊的粪蛋掉在院子里,是明年的肥料。爷爷的叹息掉进风中,吹走了。 高级中学要搬家啦!搬哪?新穆棱啊 整个穆棱镇缄默了,到处都充溢着哀痛和无望。 年轻人都抛弃了穆棱河远走了,考学出去的再没回来,逢年过节回来也是拉家带口以省亲的样子衣锦还乡。考不上高校的年轻人也走了,时代
7、变迁后应运而生的新词打工。无论考上高校的还是打工的,混出个眉目就接父母走了。小学校一所一所地兼并着,高级中学迁去了新穆棱。 公路还是那条公路,我小时候走上去觉得宽敞无比,现在觉得狭窄不堪,肩膀一晃,好像就遇到了路两边的杂草,是它老了还是我长大了? 我去兰州铁路技校报道的时候是父亲送我去的,那时他没上班。分流结果没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在哪里。他背着我的行李问我:姑娘,敢不敢陪爸爸走到新穆棱站?新穆棱站在穆棱河东头,十三公里。我起先缩了缩颈项,低头看了看我脚上的坡跟皮凉鞋,有转个身看了看我飘起的裙摆,接着我就像条汉子般大声说:有啥不敢? 我和父亲沿着铁路途走,父亲的眼光黏在铁轨上,丝丝缕缕,缠
8、缠绵绵。以后,你去哪里开火车?我问父亲。在这里,父亲回答得斩钉截铁。这里铁路没有火车了啊。我不解。会有的。父亲仍旧将目光缠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我捡起一颗石子,顺手抛向远方,看着它重重地摔下来。 父亲将目光扔出很远,他的声音如北山般苍凉,一百零一姓在向政府反映,这么大的一个一百零一年老镇,咋能没了火车?我们不能被前进的时代抛弃! 你爷爷在这里,他是个念旧的人。你知道,孩子,像他这样的人穆棱镇上有许多。他们都不情愿离开家乡。 我没有母亲,你没有奶奶。我是火车拉来的孩子,或者是穆棱河水送来的。你爷爷巡道发觉我时,我就躺在穆棱河和这铁轨之间。我蹬着莲藕般的小腿用劲哭,我给自己哭来了一个父亲,一个家。我
9、突然心疼起父亲,便停住脚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现在有个寻亲节目,叫等着我,还为失散亲人的人建立了DNA数据库父亲摆摆手阻挡我接着说下去。我的亲人和我没有失散,我们始终在一起。你爷爷做我爹的时候才二十二岁,是个未婚小伙子。他收养了我,拒绝了原本应有的人生。所以,他是我的亲人,我也是他的,我们从来没有失散! 我回头看抛在身后的山坡,那里青草绒绒,爷爷常倒在树荫里看他的山羊吃草。爷爷老了,他的目光越来越浑浊,山羊也老了,它总是将一撮鲜嫩的青草费劲地撕扯下来,反复地咀嚼,直到累得涎水都流出来,甩在青草上。山羊再撕扯青草,连同它的涎水,渐渐咀嚼。像爷爷的假牙撕扯煎饼。 父亲叹口气接着说,他年轻时是个帅小伙
10、儿,我见过姑娘羞怯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转。他不看那些姑娘羞怯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我。 他扛着我奔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张开双臂翱翔在他头顶上。 他瞒着你太奶奶带我在穆棱河里扎猛子、逮小鱼、打水漂他是个好父亲,是个好人。 他爱铁路。他听你太奶奶说火车是金龙,他就认为是金龙。为啥是金龙呢?那年刚修建铁路,你太奶奶入夜做了一个梦,有一条金光闪闪的龙从穆棱河里飞出来,在穆棱镇上空翻腾、飘舞。金龙身上的水珠都化成了金豆子,随着金龙的翻飞洒落在穆棱街上,整个穆棱镇都金光闪闪了。你太奶奶刚在晨曦中醒来,火车鸣就着长笛开进穆棱镇。你太奶奶认为火车就是金龙。穆棱河有灵性才引来了金龙,金龙来了穆棱人的日子
11、就好了。 你太奶奶这么说。 你爷爷也这么认为。 穆棱镇上的人都这么认为。 可是,现在金龙走了。 没有,不会走的。 尾声 暑假回家坐高铁,我始终坐到新穆棱站。看着崭新的站台上立着“新穆棱站”的牌子,心里突然生出几分难受。走出新站想象来时顺着铁路途走回家时的情景,发觉一个蒸汽机火车头停在面前,火车头后面有一节绿色火车皮。几块木板搭成了一个简易站台。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站台边上有一棵柳树,树干上挂着一个木头牌,上面写着:摆渡车。 人流散去,父亲从车窗处伸出头来。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空荡荡的站台上只剩下我,与父亲对望着,久久地对望着,直到微风吹来一粒沙,迷了我的眼,泪水肆意泛
12、滥开来。 时空中只剩下我和父亲,呆呆地定格在时间里。那是个黄昏,夕阳的光线一缕一缕地洒向人间,父亲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洒满了阳光,使他看上去仿佛一幅油画,整个画面里都流淌着沧桑。 我开了一辈子火车的父亲,家里墙上贴满了他各种荣誉的父亲,最终做了摆渡车司机,他做到了,他没离开穆棱河,没离开爷爷。他从现代化电器机车上走来,钻进早就淘汰的蒸汽机,从新穆棱站到穆棱镇,摆渡着须要出行的穆棱人。 这是我离开穆棱镇后的事,人们三番五次向上级反映后的结果。穆棱镇地势不适合修建高铁,然而时代已经行进到了高铁时代。这是父亲的无奈,也是穆棱镇人的无奈。 父亲这列属于他也属于我的火车启动了,一声长鸣,车头上的黑烟冲上
13、天空。这列来自于我的祖先时代的金龙老了,它以三四十迈的速度缓缓地行进着,像是山坡上走来的爷爷。 车窗外还是老样子,水稻在风中抖动,大豆豆花开得正旺,淡淡的香气飘进来,飘进我的记忆。我好像听见太奶奶啧啧地赞:嗯,又是一个丰收年! 一切都在逆转,仿佛时代从来不曾进步得这样快,没有内燃机,没有电器机车,没有高速高铁,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缓慢的时间,静好的岁月,悠悠的穆棱河水 这班车只有我一个人要坐摆渡车去穆棱镇。空空的车厢里,除了细碎的阳光就是我,还有一只蚂蚁,这是我后来发觉的。它大大方方地爬上我面前的桌子,桌面好像太滑,蚂蚁行走得不快。小小的它一会行走在光线里,一会行走在暗影里。最终爬到了桌边,就
14、在我担忧它因无路可走跌下去,想伸手接住它时,它已经爬到了桌子背面。我附下身,它依旧在爬行,闲情逸致地。 我好像飞出車厢外,坐在太奶奶颠着小脚碾过的田埂上,看着这列只有一节绿皮车厢的火车,缓慢地,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般喘息在生锈的铁轨上。 我好像望见每一寸光阴里的父亲,开着坐满乘客的摆渡火车。开着一个乘客也没有的摆渡火车,开着他儿时就想开的火车,沿着穆棱河,来来回回。 夕阳的余晖为大地披上一层晕黄,摆渡火车从晕黄中缓缓开来,我有一瞬间恍惚,仿佛望见奶奶的金龙飞回来了。 责任编辑杨枥 第9页 共9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第 9 页 共 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