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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3年杨绛散文集记杨必杨必是我的小妹妹，小我十一岁。她行八。我父亲像一般讨论古音韵学的人，爱用古字。杨必命名;必;，因为;必;是;八;的古音：家里就称阿必。她小时候，和我年龄差距很大。她慢慢长大，就和我一般儿大。后来竟颠倒了长幼，阿必抢先做了古人。她是一九六八年睡梦里去世的，至今已二十二年了。杨必一九二二年生在上海。不久我家搬到苏州。她的童年全是在苏州度过的。她性情平和，很清静。可是自从她能自己行走，成了妈妈所谓;两脚众生;无锡话;众生;指;牲口;，就看管不住了。她最爱猫，常一人偷偷爬上楼梯，到女佣住的楼上去看小猫。我家养猫多，同时也养一对哈叭狗，所以猫儿下仔总在楼上。一次，妈妈忽见阿必一
2、脸狼狈相，鼻子上抹着一道黑。问她怎么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只说：;我囫囵着跌下来的。;囫囵着跌下来;，用语是稚嫩的创造，意思却很明显，就是整个人从楼上滚下来了。问她跌了多远，滚下多少级楼梯，她也说不清。她那时才两岁多，还不大会说，或许当时惊魂未定，自己也不知道滚了多远。她是个乖孩子，只两件事不乖：一是不愿洗脸，二是不愿睡觉。每当佣人端上热腾腾的洗脸水，她便觉不妙，先还慢悠悠地轻声说：;逃——逃——逃——等妈妈拧了一把热毛巾，她两脚急促地逃跑，一叠连声喊;逃逃逃逃逃！;总被妈妈一把捉住，她哭着洗了脸。我在家时专管阿必睡午觉。她
3、表示要好，尽力做乖孩子。她乖乖地躺在摇篮里，乖乖地闭上眼，一动都不动，让我唱着催眠歌谣她睡。我把学校里学的催眠歌都唱遍了，以为她已入睡，停止了摇和唱。她睁开眼，笑嘻嘻;点戏;说：;再唱喜旦娄Sweetandlow，丁尼生诗中流行的摇篮曲。;原来她始终在品评，选中了她最宠爱的歌。我火了，沉下脸说：;快点困！;无锡话：;快睡！;阿必觉得我太凶了，乖乖地又闭上了眼。我只好耐烦再唱。她往往假装睡着，过好一会儿才睁眼。有时大家戏问阿必，某人对她怎么凶。例如，;三姐姐怎么凶？;这是‘田’字啊！;三姐教她识字。;绛姐怎么凶？;快点困！;阿必能逼真地摹仿我们的声音语调。;二伯伯二姑母怎
4、么凶？;着得里一记！;霹呀的打一下她形容二姑母暴躁地打她一下，也特别得神。二姑母很疼她，总怪我妈妈给孩子洗脸不得其法，没头没脑地闷上一把热毛巾，孩子怎么不哭。至于阿必的不愿睡觉，二姑母更有妙论。她说，这孩子前世准是睡梦里死的，所以今生不敢睡，只怕睡眠中又死去。阿必去世，二姑母早殁了，不然她必定说：;不是吗？我早就说了。;我记得妈妈打量着怀抱里的阿必，抑制着悲哀说：;活是个阿同一九一七年去世的二姐！她知道我想她，所以又来了。;阿必在小学演小小画家的主角，妈妈和二姑母以家长身份去看孩子演剧。阿必个时剪;童化;头，演戏化装，头发往后掠，面貌宛如二姐。妈妈抬头一见，泪如雨下。二姑母回家笑我妈妈真傻，看
5、女儿演个戏都心疼得;眼泪嗒嗒滴;无锡土话。她哪里能体会妈妈的心呢。我们忘不了二姐姐十四岁病在上海医院里，日夜思念妈妈，而家在北京，当时因天灾人祸，南北路途不通，妈妈好不简单赶到上海医院看到二姐。二姐瞳孔已散，拉着妈妈的手却看不见妈妈了，直哭。我妈妈为此难过得哭坏了眼睛。我们懂事后，心上都为妈妈流泪，对眼泪不流的爸爸也一样了解怜悯。所以阿必不仅是;最小偏怜;，还因为她长得像二姐，而失去二姐是爸爸妈妈最难过的事。或许为这原因，我们对阿必加倍爱怜，也夹带着对爸爸妈妈的怜悯。阿必在家人偏宠下，不免成了个娇气十足的孩子。一是脾气娇，一是身体娇。身体娇只为妈妈怀她时身体虚弱，全靠吃药保住了孩子。阿必从小体
6、弱，一辈子娇弱。脾气娇是惯出来的，连爸爸妈妈都说阿必太娇了。我们姊妹也嫌她娇，加上弟弟，大伙儿治她。七妹妹家里称阿七长阿必六岁，小姐妹俩从小一起玩，一起睡在妈妈大床的脚头，两人最亲热。治好阿必的娇，阿七功劳最大。阿七是妈妈亲自喂、亲自带大的小女儿，当时满以为她就是老女儿了。爸爸常说，人生第一次经受的难过事就是妈妈生下面的孩子，因为就此夺去了妈妈的专宠。可是阿七特殊和善忠厚，对阿必一点不嫉妒，分外亲热。妈妈看着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玩，又心疼又得意地说：;看她们俩！真要好啊，从来不吵架，阿七对阿必简直千依百顺。;无锡人把;逗孩子;称作;引老小;。;引;可以是善意的，也可以带些;欺;和;惹;的意思。比方
7、我小弟弟;引;阿必，有时就不是纯出善意。他催眠似的指着阿必说：;哦！哭了！哭了！;阿必就应声而哭。爸爸妈妈说：;勿要引老小！;同时也训阿必：;勿要娇！;但阿七;引;阿必却从不挨骂。阿七喜爱画这点或许像二姐。她几笔便勾下一幅阿必的肖像。阿必眉梢向下而眼梢向上。三姑母宠爱阿必。常说：;我俚阿必鼻头长得顶好，小圆鼻头。;我们听了暗笑，因为从未听说鼻子以;小圆;为美。阿必常嘻着嘴笑得很淘气。她的脸是蛋形。她自别于猫狗，说自己是圆耳朵。阿七一面画，口中念念有词。她先画两撇下搭的眉毛，嘴里说：;搭其眉毛。;又画两只眼梢向上的眼睛：;豁无锡话，指上翘其眼梢。;又画一个小圆圈儿：;小圆其鼻头。;又画一张嘻开的
8、大宽嘴：;薄阔其嘴。;然后勾上童化头和蛋形的脸：;鸭蛋其脸。;再加上两只圆耳朵：;大圆其耳。;阿必对这幅漫画大有兴趣，拿来认真看，觉得很像自己，便;哇;地哭了。我们都大笑。阿七以后每画;搭其眉毛，豁其眼梢;；未到;鸭蛋其脸;，阿必就哭。以后不到;小圆其鼻;她就哭。这幅漫画愈画愈得神，大家都观赏。一次阿必气呼呼地忍住不哭，看阿七画到;鸭蛋其脸;，就夺过笔，在脸上点好多点儿，自己说：;皮蛋其脸！;——她指带拌糠泥壳子的皮蛋，随后跟着大伙一起笑了。这是阿必的大胜利。她杀去娇气，有了幽默感。我们仍以;引阿必;为乐。三姑母曾给我和弟弟妹妹一套童谣大观，共四册，上面收集了全国各地的
9、童谣。我们背熟许多，常挑可以刺激阿必娇气的对她唱。惋惜如今我多半忘了，连唱熟的几只也记不全了。例如：;我家有个娇妹子，洗脸不洗残盆水，戴花选大朵，要簸箕大的鲤鱼鳞，要……，要……，要……，要……要……，要十八个罗汉守轿门，这个亲，才说成。;阿必不娇了，她跟着唱，抢着唱，似乎与她无关。她慢慢也能跟着阿七同看翻译的美国小说小妇人。这本书我们都看了，大家批判小说里的艾妹最小的妹妹最厌烦，接下就说：;阿必就硝艾妹！;或;阿必就是艾妹！;阿必笑嘻嘻地随我们说，满不在
10、乎。以后我们不再;引阿必;，因为她已能克服娇气，巍然不动了。阿必有个特别的本事：她善摹仿。我家的哈叭狗雌性的叫;白克明;，远比雄性的聪慧热情。它一见主人，就从头到尾——尤其是腰、后腿、臀、尾一个劲儿的又扭又摆又摇，也许只有极少数的民族舞蹈能全身扭得这么敏捷而猛烈，散发出热腾腾的友好与欢忻。阿必有一天突然高兴，趴在二姑母膝上学;白克明;。她虽然是个小女孩，又没有尾巴，学来却神情毕肖，逗得我们都大乐。以后我们叫她学个什么，她都能，也都像。她尤其喜爱学和她完全不像的人，如美国电影劳来与哈代里的胖子哈代。她那么个瘦小女孩儿学大胖子，正如她学小狗那样惟妙惟肖。她能摹仿方言、声调、
11、腔吻、神情。她讲一件事，只需几句表达，加上摹仿，便有声有色，传神逼真。所以阿必到哪里，总是个欢乐的中心。我家搬到苏州之后，妈妈正式请二姑母做两个弟弟的家庭教师，阿七也一起由二姑母教。这就是阿必;囫囵着跌下来;的时期。那时我上初中，寄宿在校，周末回家，听阿七顺溜地背蜀道难，我连这首诗里的很多字都不识呢，很佩服她。我高中将毕业，阿必慢慢追上阿七。一次阿必突然出语惊人，讲什么;史湘云睡觉不老实，两弯洁白的膀子掠在被外，手腕上还戴着两只金镯子;，原来她睡在妈妈大床上，晚上假装睡觉，却在帐子里偷看妈妈床头的抄本石头记。不久后爸爸买了一部元曲选，阿七阿必人高兴。她们不读曲文，单看说白。等我回家，她们争着给
12、我讲元曲故事，又告知我丫头都叫;梅香;，坏丫头都叫;腊梅;，;弟子孩儿;是骂人，更凶的是骂;秃驴弟子孩儿;等等。我每周末回家，两个妹妹因五天不相见，不知要怎么亲热才好。她们有很多新奇事要告知，很多新奇本事要卖弄。她们都上学了，走读，不像我住校。;绛姐，你吃‘冷饭’吗？;阿必问。;‘冷饭’不是真的冷饭。;阿七解释。默存告知我，他小时走读，放晚学回家总吃;冷饭;。饭是热的，菜是午饭留下的。;吃冷饭;相当于吃点心。;绛姐，你吃过生的蚕豆吗？吃最嫩的，没有生腥味儿。;绛姐，我们会摘豌豆苗。;绛姐，蚕豆地里有地蚕，肥极了，你观察了准肉麻死！;她们知道我最怕软虫。共2页12下一页杨绛散文集怀念石华父杨绛散文集吾先生旧事抬零 本文标题：杨绛散文集记杨必 本文链接： :/ 延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