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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维讽刺批评陶渊明白居易（772-846）晚年有思旧一诗，诗云：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唯予不服食，老命反迟延。况在少壮时，亦为嗜欲牵。但耽荤与血，不识汞与铅。饥来吞热物，渴来饮寒泉。诗役五脏神，酒汨三丹田。随日合破坏，至今粗完全。齿牙为脱落，支体尚轻便。已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眠。且进杯中物，其余皆付天。诗写得通俗易懂，而且章法完全是散文式的。这里前一半说几位老朋友热衷于吃高级补品药物，效果适得其反，或者一病不起，或者意外死亡；后一半说自己不相信那一套，
2、饮食完全正常化，所以一向太平无事，如今正在向七十岁迈进，身体还相当不错。写这首诗时（大和八年，834），诗人六十三岁。当今那些不好好吃饭而热衷于服用高价保健品的朋友，似可从这首诗中得到启发。白诗中前一半提到朋友有四位：韩愈（字退之，768-825）、元稹（字微之，779-831）、杜元颖（769-833）、崔玄亮（768-833）。韩愈服硫磺据说是为了壮阳，结果弄伤了身体。他晚年应请写了许多墓志文，收入甚丰，结果反受其累。五代时人陶榖清异录卷上载：“昌黎公晚年颇亲脂粉。故事：服食用硫磺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公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至绝命。”这个以公鸡为中介服用硫磺的办
3、法，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的。中国古代曾经流行过的补品、补药中颇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以原始思维为根柢来设计补品，此风至今似乎仍未根绝。由于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大人物，后来有些学者为爱护他起见，说这“服硫黄，一病讫不痊”的“退之”不是指他，而是另外一个叫卫中立字“退之”的人，他正是服药不当而死的。陈寅恪先生考论此事，指出卫中立是个比较小的人物，“断无与微之诸人并述之理，然则此诗中之退之，固舍昌黎莫属矣”（元白诗笺证稿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关系）。韩愈很了不起，但他晚年大约确有为声色所累的毛病，可以不必讳言。无论如何，韩愈虽有其局限，但确为了不起的诗人、文学家。在文学史上寻求完人，是做不
4、到的事情，也毫无必要。文学家只要在文学上确有贡献就好，如果贡献很多，那就了不起；对他们的不足做些了解，意在破除迷信，谈过就拉倒，不必多加计较。王维讽刺批评陶渊明陶渊明（365-427）四十一岁时抛弃官职，回到故乡的田园里去隐居，他的诗多写田园生活，后来被称为“田园诗人”。王维（701-761）则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一面大旗，所以曾经有人说，陶渊明是王维的“前身”。这一提法见于苏轼的诗次韵鲁直书伯时画王摩诘：“前身陶彭泽，后身韦苏州。欲觅王右丞，还向五字求。诗人与画手，兰菊芳春秋。又恐两皆是，分身来入流。”强调王维兼长书画，“诗人与画手”一身而二任焉，是不错的；但说他是陶渊明的后身，却明显地与事
5、实不符。事实上王维很不赞成陶渊明，曾一再加以讽刺和批评，其偶然作六首其四诗云：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傥有人送否？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有。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一作帚）。宋书隐逸传记载陶渊明“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值弘（按指江州刺史王弘）送酒至，即便取酌，醉而后归”。王维的诗即取材于此，诗中感叹陶渊明弃官归隐以后收入锐减，弄得重阳节也过不好，亏得有白衣人奉长官之命送了些酒来。在王维看来，陶渊明兀傲自大，冒险弃官，经济上损失太
6、大，未必是明智的选择。王维本人是非常重视官职，很在乎收入的，他晚年过一种半官半隐、亦官亦隐的生活，就是既要风雅也要富贵。孟子说过：“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孟子告子上）做官和隐居这二者本来也是不可得兼的，但王维却大有创意，他把熊掌与鱼一锅炖了，吃得有滋有味。在王维看来，官乃是高级的熊掌，隐只是低档的鱼。如果二取一，他当然取熊掌，所以安史之乱中，伪官他是接受了的；更好的是能够兼取二者之长，所以他晚年一直在李唐王朝安做高官，领取俸禄，同时又在别墅里享受隐逸生活的风雅乐趣。陶渊明断然弃官回老家，过比较辛苦的日子，那种办法在王维是不可接受甚至不可想象的。王维
7、固然是风雅的大诗人兼大画家，而同时仍然多有世俗的考虑，他又曾旗帜鲜明地批评陶渊明说：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其后之累也。（与魏居士书）其实陶渊明宁可不当彭泽令，也不肯向督邮米折腰，无非是不能忍受官场的约束，而所谓“乞食”乃是到朋友家蹭一顿饭吃这两件事都合于他自己做人的逻辑，是完全正常的。但是站在深沉精致的个人主义境界里看，却是“忘大守小”的愚蠢表现。陶渊明的思想、做派同王维完全在两个频道里，他怎么会是王维的“前身”？凭一句诗而不朽的许浑在重大的社会政治变动
8、来到之前往往会出现若干先兆，普通人可能浑然不觉，而敏感的高人则不然，这时他们往往会用“山雨欲来”来指称之，话说全了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成语出自晚唐诗人许浑（788？-854？）的咸阳城西楼晚眺：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在怀古诗中感慨兴亡，原是老生常谈，许浑这首登上古都咸阳城楼而作的七律也并没有提供多少新鲜的东西，但其颔联相当精彩，太阳落山时忽然风起云涌，经验丰富的人知道，这乃是快要下雨的先兆。在许浑生活的年代，大唐帝国形势很糟，看来诗人已经大有不祥的预感。许浑这首七律全诗大抵平平，而
9、“山雨欲来风满楼”确为警句，所以后代的读者往往也就只记住了这一句。有警句而少名篇也正是许浑的一大特色。他本是多产的诗人，保存至今的还有五百多首，脍炙人口的不多，而名句却颇有数联，试举几例来看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谢亭送别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金陵怀古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阳楼。汴河亭景阳楼是南朝末代亡国之君陈后主享乐的大本营，迷楼则是隋炀帝腐败的新基地。历史上的教训在晚唐被一再地提起，许浑在诗里也再三致意，都不是偶然的。许浑早早地就归隐于故乡的丁卯别墅，但一直心系国家的安危存亡。他的诗题材不算很广泛，气象也远不够阔大，但他仍然要算是有数的诗坛名家单凭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已经可以不朽了。诗人最大的悲哀，无过于他的大作一句也没有被读者记住。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