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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3年印度洋上的秋思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黄昏时西天挂下一大帘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将海天一体化成暗蓝色，宁静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祷。过了一刻，即听得船梢布篷上窸窸窣窣抽泣起来，低压的云夹着迷漫的雨色，将海线逼得像湖一般窄，沿边的黑影，也分辨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泪的痕迹，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声在急骤之中，有零落萧疏的况味，连着阴沉的气氲，只是在我灵魂的耳畔私语道：秋!我原来无欢的心境，抵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也就开放了春夏间所积受的秋思，和此时外来的怨艾构合，产出一个弱的婴儿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抽泣的云，还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着些惨白的微光，预报
2、明月已经装束齐整，专等开幕。同时船烟正在莽莽苍苍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鳞的长桥，直联及西天尽处，和轮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比照，留恋西来的踪迹。 北天云幕豁处，一颗鲜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来问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体光艳。但新娘依旧姗姗未出。 我小的时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楼窗外等看月华。若然天上有云雾缭绕，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担扰。若然见了鱼鳞似的云彩，我的当心就欣欣怡悦，默祷着月儿快些开花，因为我常听人说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华;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亲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华只是我脑筋里一个不曾实现的想象，直到如今。 现在天上砌满了瓦楞云彩，霎时间引起了我早年很多好玩的记忆但我的纯
3、净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种神奇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畤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我疑悲伤是人类先天的遗传，否则，何以我们几年不知悲感的时期，有时对着一泻的清辉，也往往凄心滴泪呢? 但我今夜却不曾流泪。不是无泪可滴，也不是文明教化将我最纯净的本能锄净，却为是感觉了神圣的悲伤，将我理解的新奇心激烈，想学契古特白登来解剖这神奇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恒久是热的情的死仇。他们不能相容的。 但在这样浪漫的月夜，要来练习冷酷的分析，好像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机一转，重复将锋快的智力剧起，让沉醉的情泪自然流转，听他产生什么音乐，让绻缱的诗魂漫自低回
4、，看他寻出什么梦境。 明月正在云岩中间，四周有一圈黄色的彩晕，一阵阵的轻霭，在她面前扯过。海上几百道起伏的银沟，一齐在微叱凄其的音节，此外不受清辉的波域，在暗中坟坟涨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将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现象，一面拿着纸笔，痴望着月彩，想从她明净的辉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迹，希望她们在我心里，凝成高洁心情的菁华。因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际，人间的恩怨，哪一件不经过她的慧眼呢? (一)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边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个榕绒密绣的湖边，坐着一对情醉的男女，他们中间草地上放着一尊古铜香炉，烧着上品的水息，那温顺婉恋的烟篆，沉馥香浓的热气，便是他们爱感
5、的象征月光从云端里轻俯下来，在那女子脑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烟尾上，印下一个慈吻，微晒，重复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驶去。 一家别院的楼上，窗帘不曾放下，几枝肥满的桐叶正在玻璃上摇曳斗趣，月光窥见了窗内一张小蚊床上紫纱帐里，安眠着一个安琪儿似的小孩，她轻轻挨进身去，在他温软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抚摩了一会。又将她银色的纤指，理齐了他脐圆的额发，蔼然微哂着，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个悲观的诗人，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满面写着幽郁的神情，他爱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淌，他又不能在悲观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张开两手，仰着头，让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时正在过路，洗沐他泪腺湿肿的眼眶，他好像感觉到清心的劝慰，马
6、上摸出一枝笔，在白衣襟上写道： 月光， 你是悲观儿的乳娘! (二)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棂里，望得见屋里的内容：一张小桌上放着半块面包和几条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几上开着一本家用的圣经，炉架上两座点着的烛台，不住地在流泪，旁边坐着一个皱面驼腰的老妇人，两眼半闭不闭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个少妇，她的长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妇人掉头向窗外望，只见远远海涛起伏，和慈爱的月光在拥抱蜜吻，她叹了声气向着斜照在圣经上的月彩嗫道： 真无望了!真无望了! 她独自由她精雅的书室里，把灯火一齐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从东墙肩上斜泻下去，笼住她的全身，在花砖上幻出一个窈窕的倩影，她两根垂辫的发梢，她微澹的
7、媚唇，和庭前几茎高峙的玉兰花，都在静谧的月色中微颤，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清香，不但邻近的花草，连月儿闻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边自然的妙涡，已有好几日不圆满：她瘦损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三) 威尔斯(注：即威尔士)西境一座矿床旁边，有三个工人，口衔着笨重的烟斗，在月光中间坐。他们所能想到的话都已讲完，但这异样的月彩，在他们对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行言语比说的妩媚，惟有他们工余倦极的眼珠不阖，彼此不谋而合今晚较平常多抽了两斗的烟，但他们矿火熏黑，煤块擦黑的面容。表示他们心灵的薄弱，在享乐烟斗以外，虽然秋月溪声的戟刺，也不能有精致
8、心情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们静默地扑出了一斗灰，起身进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从屋背飘眼望进去，只见他们都已睡熟;他们即使有梦，也无非矿内矿外的景色! 月光渡过了爱尔兰海峡，爬上海尔佛林的高峰，正对着静默的红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块冰，铁青色。四围斜坦的小峰，全都满铺着蟹青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树都没有。沿潭间有些丛草，那全体形势，正像一大青碗，现在满盛了清洁的月辉，静极了，草里不闻虫吟，水里不闻鱼跃;只有石缝里潜涧沥淅之声，断续地作响，仿佛一座大教堂里点着一星小火，益发比照出静穆宁寂的境界，月儿在铁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复拔起她的银舄，过山去了。 昨天船离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
9、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梢正对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慢慢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 昨夜吃过晚饭上甲板的时候，船右一海银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注视。那放银光的圆球正挂在你头上，如其起靠着船头仰视。她今夜并不非常艳丽：她精圆的芳容上好像轻笼着一层藕灰色的薄纱;轻漾着一种悲喟的音调;轻染着几痕泪化的雾霭。她并不非常艳丽，然而她素洁温顺的光线中，犹之少女浅蓝妙眼的斜瞟;犹之春阳融解在山巅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行解的迷力，媚态，世间凡具有感觉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清辉，就发生也是不行理解的反应，引起隐复的内心境界的惊慌，像琴弦一样，人生最微妙的心情，戟震生命所隐藏高洁珍贵创现的冲
10、动。有时在心理状态之前，或于同时，撼动躯体的组织，使感觉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经难禁之酸辛，内藏汹涌之跳动，泪腺之骤热与润湿。那就是秋月兴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伤幽骚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运转的伟剧中最神奇亦最自然的一幕，诗艺界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我并不是为寻秋意而看月，更不是为觅新愁而访秋月;蓄意沉醉于悲伤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许的。我盖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 我重复回到现实的景色，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像一个遍体蒙纱的女郎，她那团聚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时她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姝。所以我曾说：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团聚。 这是秋月的特色，不论她是悬在落日残照边的新镰，与黄昏晓竞艳的眉钩，中宵斗没西陲的金碗，星云参差间的银床，以至一轮腴满的中秋，不论盈昃高下，总在原来澄爽明秋之中，遍洒着一种我只能称之为悲伤的轻霭，和传愁的以太。即使你原来无愁，见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调，慢慢兴感起来!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云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加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