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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3年张晓风：雨天的书张晓风：雨天的书 我不知道，天为什么无端落起雨来了。薄薄的水雾把山和树隔到更远的地方去，我的窗外遂只剩下一片宽阔的空茫了。 想你那里必是很冷了吧?另芳。青色的屋顶上滚动着水珠子，滴沥的声音单调而沉闷，你会不会觉得很寂谬呢? 你的信仍放在我的梳妆台上，折得方方正正的，依旧是当日的手痕。我以前没见你;以后也找不着你，我所能有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片模模糊糊的痕迹罢了。另芳，而你呢?你没有我的只字片语，等到我提起笔，却又没有人能为我传递了。 冬天里，南馨拿着你的信来。细细斜斜的笔迹，优雅温婉的话语。我很兴奋看你的信，我把它和另外一些信件并放着。它们总是给我激励和自信，让我知道，
2、当我在灯下执笔的时候，事实上并不孤独。 另芳，我没有即时回你的信，人大了，忙的事也就多了。懊悔有什么用呢?早知道你是在病榻上写那封信，我就去和你谈谈，陪你出去散漫步，一同看看黄昏时侯的落霞。但我又怎么想象得到呢?十七岁，怎么能和死亡联想在一起呢?死亡，那样冰冷阴森的字眼，无论如何也不该和你发生关系的。这出戏结束得太早，迟到的观众只好望着合拢黑绒幕黯然了。 雨仍在落着，频频叩打我的玻璃窗。雨水把世界布置得幽冥昏黯，我不由幻想你打着一把外伞。从芳草没胫的小路上走来，走过生，走过死，走过永恒。 那时候，放了寒假。另芳，我心时其实始终是惦着你的。只是找不着南馨，没有可以传信的人。等开了学，找着了南馨，
3、一问及你，她就哭了。另芳，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自己。另芳，如今我向哪一条街寄信给你呢?有谁知道你的新地址呢? 南馨寄来你留给她的最终字条，捧着它，使我泫然。另芳，我算什么呢?我和你一样，是被送来这世界观光的客人。我带着惊异和喜悦着青山和绿水，看生命和学问。另芳，我有什么特殊值得一顾的呢?只是我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比别人多了一份冲动，便不由得把它记录下来了。 我原委有什么值得结识的呢?那些美得叫人痴狂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创建的，也没有一件是我经营的，而我那些仅有的记录，也是玻碎支离，几乎完全走样的，另芳，聪慧的你，为什么念念要得到我的信呢? 她死的时侯没有缺憾，南馨说，除了想你的信。你能写一封信给她吗?-
4、我是信耶稣的，我想耶稣肯定会拿给她的。 她是那样天真，我是要写给你的，我始终想着要写的，我把我的信交给她，但是，我想你已经不须要它了。你此刻在做什么呢?正在和鼓翼的小天使游戏吧?或是拿软软的白云捏人像吧?(你可曾塑过我的?)再不然就肯定是在茂美的林园里倾听金琴的轻拨了。 另芳，想象中，你是一个纤柔多愁的影子，皮肤是细致的浅黄，眉很浓，眼很深，嘴唇很薄(但不爱说话)，是吗?经常穿着淡蓝色的衣裙，喜爱望帘外的落雨而出神，是吗?另芳，或许我们真不该见面的，好让我想象中的你更为真实。 另芳，雨仍下着，淡淡的哀愁在雨里瓢零。遥想墓地上的草早该绿透了，但今年春天你却没有望见。想象中有一朵白色的小花开在你的
5、坟头，透亮而苍白，在雨中幽幽地抽泣。 而在天上，在那绚丽的灵境上，是不是也正落着阳光的雨、落花的雨和音乐的雨呢?另芳，请俯下你的脸来，看我们，以及你生长过的地方。或许你会觉得好笑，便立即把头转开了。你会惊异地自语：那些年，我怎么那么痴呢?其实，那些事不是都显得很滑稽吗? 另芳，你看，我写了这样多的，是的，其实写这些信也很滑稽，在永恒里你已不须要这些了。但我还是要写，我许诺过要写的。 或者，明天早晨，小天使会在你的窗前放一朵白色的小花，上面滚动着多数银亮的小雨珠。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在地上发觉的，有一个人，写了一封信给你，我们不愿把那样拙劣的文字带进来，只好把它化成一朵小白花了-你去念吧，她写
6、的都在里面了。 那细碎质朴的小白花遂在你的手里轻颤着。另芳，那时候，你怎样想呢?它把什么都说了，而同时，它什么也没有说，那一片白，乱簌簌地摇着，模模糊糊地摇着你生前曾宠爱过的颜色。 那时候，我愿看到你的微笑，隐隐而又浅淡，映在花丛的水珠里-那是我从来没有望见，并且也没有想象过的。 细致的湘帘外响起潺潺的声音，雨丝和帘子垂直地交织着，遂织出这样一个朦胧黯淡而又多愁绪的下午。 山径上两个顶着书包的孩子在跑着、跳着、相互追逐着。她们不像是雨中的行人，倒像是在过泼水节了。一会儿，她们消逝在树丛后面，我的面前重新现出湿湿的绿野，低低的天空。 手时握着笔，满纸画的都是人头，上次念心理系的王说，人所画的，多
7、半是自己的写照。而我的人像都是深思的，嘴角有一些悲悯的笑意。那么，莫非这些都是我吗?莫非这些身上穿着曳地长裙，右手握着擅香折扇，左手擎着小花阳伞的都是我吗?咦，我竟是那个样子吗? 一张信笺摊在玻璃板上，白而又薄。信债欠得太多了，原委今日先还谁的呢?黄昏的雨落得这样忧愁，那千万只柔柔的纤指抚弄着一束看不见的弦索，轻挑慢捻，触着的总是一片凄凉悲怆。 那么，今日的信寄给谁呢?谁情愿看一带灰白的烟雨呢?但是，我的眼前又没有万里晴岚，这封信却怎么写呢? 这样吧，寄给自己，那个逝去的自己。寄给那个听小舅讲灰姑娘的女孩子，寄给那个跟父亲念新丰折臂翁的中学生。寄给那个在水边静坐的织梦者，寄给那个在窗前扶头深思者。 但是，她在哪里呢?就像刚才那两个在山径上嬉玩的孩童，倏忽之间，便无法追寻了。而那个我呢?隐藏到哪一处树丛后面去了呢? 你听，雨落得这样温顺，这不是你所盼的雨吗?记得那一次，你站在后庭里，抬起头，让雨水落在你张开的口时，那真是好笑的。你又喜爱一大早爬起来，到小树叶下去找雨珠儿。很当心地放在写算术用的化学垫板上，兴奋得像是得了一满盘珠宝。你真是很富有的孩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