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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月采绿记:忧郁的热带 忧郁的热带 热带是绿色的,也是彩色的 列维斯特劳斯在他愁闷的热带里开篇就说:“我厌烦旅行,我恨探险家。然而,现在我预备讲解并描述我自己的探险经验。”旅行和探险这种把“自然”变作“消费对象”的形式以及这形式背后通常包含的文野之见,肯定是这位人类学家深恶痛绝的吧。对此,我深以为是;然而正如斯特劳斯文字中的转折一样我这次去旅行的地方,也正好是热带啊! 已经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对热带怀有莫名的好感和缤纷的想象。当年读路德维希的尼罗河传,开篇就把你带入郁郁葱葱的热带森林:“在无花果巨大的树干里、在低垂的紫红色兰花间”,有遍覆的蕨类和藤本植物,“天蓝色、紫红眼睛的燕尾蝴蝶漂流而
2、过。还有淡绿边的白色蝴蝶。”“猴子的埋怨声,昆虫的旋转声,大树干的叹息、吱嘎和呻吟,充斥着空间和大气。”当然,也有我不想提到的大蜥蜴的咭呱、毒蛇丝一般的滑嘶,鳄鱼张大了嘴巴。而尼罗河的源头,“太阳鸟在河水和阳光里闪光,羽毛有菘蓝色和橘黄色的,粉红色的和赭红色的,还有彩虹色的。”多年来这些场景时常在我入睡后侵进脑海,有时候是美梦、有时候是噩梦。 如今幻想成真:渡船行驶在印度洋上,载着我们去往印尼一个叫“民丹”的海岛。我坐在窗边,低头看原本温柔自如微微荡漾的浅蓝色海水被船体撕开一个大口子,忽然翻出激扬的滚滚白沫;抬眼望去,远方大片的海水依旧那么安详、宽阔、无始无终,让人无从想象那座海岛将如何从大洋
3、深处涌现出来然而当它最终被清蓝的天空与海水和盘托出那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好像未经剪裁、形态恣肆的浓旺野绿,我立即信任它是在鸿蒙之初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生长起来的,否则如何说明这异乎寻常的朴茂和天真呢? 从船舱里出来,绚丽的阳光“哗”地一下把我团团围住。仰头看,湛蓝无边的晴空从天而降,它蓝得那么轻轻松松、洋洋洒洒、无所顾忌,看得我内心也欢快无比,想撒腿就跑、想蹦蹦跳跳、想把头顶的草帽抛上天去、又想仰着颈项吼两嗓!宽恕我的大惊小怪,这是我日常生活里几乎从未见过的明媚清澈,空气好像在这无挂无碍的晴朗里才真正“空”了,将万物最初的簇新亮眼一一还原。身为万物之一的我,想必也变得比平日里好看了吧,有什么
4、理由不放浪一下呢? 然而当我留意到水边的几株白色鸡蛋花时,即刻宁静了下来(植物的魔力多么不行思议):它们植株不太高,但是姿态伸展好看;叶片宽大油亮,将娇俏的花儿爱护得极好呈螺旋状绽开的花瓣,质地丰腴温润,瓣心是暖融融的金黄色,越往外黄色越淡,直至瓣边消融于纯粹的白,正像蛋白把蛋黄包袱起来。后来在岛上还见了红色的鸡蛋花,浅粉和淡玫色的花瓣交相辉映,也很好看。 为了看到更多的花草树木,我急不行耐地往岛上蹿。进岛的路边开满了龙船花,这种常绿小灌木翠叶葱郁,即便不在花期也能带给人绿滋滋的欢悦。不过据说它们花期很长(真是双份的好呀),桃红色或者橙黄色的十字形四瓣花由同色的小花梗聚合在一起,慢慢攒成一个喧
5、闹喜人的团花球球;这样繁茂的花序有点像我很宠爱的绣球花,回来一查,果真龙船花别名“水绣球”。间或种了几株水鬼蕉(又名蜘蛛兰)。这花儿生得如其名字一般妩媚诡异,带点峻峭的邪气:披头散发的纯白花瓣、张牙舞爪的黄色花药,神情那样冷淡、颓废又充溢防备,好像要赢得其芳心是难上加难的我总疑心假如伸手过去,它们会怒发冲冠、群起攻之,瘦长的花瓣疾速收拢、死死钳住我的手掌;然而眼见着蝴蝶蜜蜂款款飞来,花儿们只是轻轻摇动垂曳的长瓣,并无想象中的惊险。 在花儿的陪伴下渐渐进入海岛的腹地,一路走去更加浓荫匝地。环顾四周,满目繁密的枝叶:椰子、油棕、槟榔、芒果树、猴面包树、箭叶铁树,还有更多我不认得的热带树木,高下错落
6、铺满整个世界。阳光那么坦荡、直率、毫无保留,世界在它的庇护下既明晰又恍惚;而风一来,搅碎了空气中洋溢的天蓝,太阳的小火苗一扇而起,顷刻间,全部的绿色像满溢的泉水撒泼而出,每一种绿都胀破自身的界限奔跑了起来,墨绿点燃了松绿、松绿点燃了翠绿、翠绿点燃了初生嫩叶的新绿,还有茶绿、苔绿、青绿、水绿、多数叫不出名字的绿,绿传递着绿,绿向着绿涌动,每一种绿都伸手蹬脚流变不已,像要将自身的绿消耗掉、焚毁掉、挥发掉,又像在源源不断提纯自己的绿、加深自己的绿这是怎样一种摧毁一切又生息一切的热忱呢?滚滚而来的绿色风暴镇住了我蹿跳的步伐,我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一言不发、呆若木鸡。 当一切最终柔缓下来我不知道这原委缘于离
7、去的风,还是我渐渐平复下来的那颗初初闯入这丰茂世界而讶异不已的心?这才慢慢看清,在这片疯狂的绿色当中,还有着斑斓的彩色在滋生着。在绿色的最高处,黄槿花儿正俯瞰着我们。这也许是锦葵科植物中个头最高的一种了吧?或许是植株的高度稀释了花色的浓度,它们花瓣的黄色看起来轻轻的,衬得花朵中心的一圈紫褐色极为显明。而低处的黄蝉争分夺秒地开花开朵,个头虽小,花瓣却黄得开朗;轮生的叶子从下到上长得齐齐整整,小风吹来纹丝不乱。 朱樱花一朵朵在枝头爆炸开来,喷射而出的细密花丝将爆炸的姿态凝定成形,花心深处汩汩涌出的余焰把这姿态染成了一种仿佛恒久也看不真实、随时会洇开来的嫣红色。洇开的火红心愿被流淌的空气捎带上别的枝
8、头,于是繁星花也欢欣鼓舞红作一团。 其它的红也跃跃欲试。琴叶珊瑚开玫红色花朵;据说唤作“琴叶”,是因其叶形像琴。别名“琴叶樱”、“日日樱”,然而在我看来它们并不像樱花:樱花的花瓣呼吸般轻快透亮,而这花儿质地牢固、轮廓简洁,另有一种英朗气质。长春花的红更浅一层,是泛着春意的粉红,五片花瓣平平整整地伸展开来。 洋金凤开花有黄、红两色,然而只要见过它们在风中晃动的模样,你会固执地认为,洋金凤其实是橙色的!看一眼它们长长翘翘的花丝就知道,这花儿是爱喝酒的醉仙。凝定不动的时候,它们按捺着恪守本色;一旦夏风醺然而至,黄的花、红的花都摇摇摆摆、得意忘形,黄叠加了红、红糅进了黄,恍惚间交融成一束束沸反盈天的橙
9、色,在枝头兴奋得没完没了。受着橙色花儿的蛊惑,素心花藤也抛下自己清雅的名字,不管不顾开成了热喧闹闹的橘色这是活力四射的热带呀,岂能为了保全一个 雅致的虚名,而压抑了本真的狂野呢? 当然啦,也有真正“素心”的花朵。直立水边的野慈姑只开简洁的白色三瓣花,中心凝聚一点黄。白时钟花有大大的花瓣,也是白花配黄蕊;或许为了让小昆虫爬向花心的路途不那么单调,白瓣子中心又生了一圈暖暖的黄色,靠近花蕊处还有棕色的斑纹。“伞房狗牙花”名字取得有奇趣,纯白的花瓣像旋转着的小风轮,大约就是“伞房”的意思;而“狗牙”,应当是说每片花瓣顶部无端多出来的一枚小牙齿般的淘气东西吧? 最喜爱的还是蓝色的花儿还有什么颜色能像它这
10、样既沉静又明媚呢?梭鱼草把湖蓝色分割成了细碎的小朵朵花,窃窃私语一般纷纷然凝聚成穗状花序。这种生在水边的花儿繁殖力旺盛,它们绿光闪闪的宽敞叶片覆盖了大片水域,为轻轻摇动的蓝星星花穗供应了最好的背景。另一种水中蓝是睡莲。入夏以来这花儿我见了许多,然而蓝色的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是一种闪着神奇荧光的蓝,阳光在水波上洒下碎金,反射的光线映照到花瓣上,那蓝色便深深浅浅浮动起来。 往海岛深处走,在一栋栋绿意环绕的房舍中间,有一处被丰茂的植物装饰得尤其甜蜜绚丽。小花园里好多开花的树,白纸扇,粉白相间的鸡蛋花,还有深红、玫红、粉红、橙红的九重葛;树下则是彩色齐聚的草本小花儿。然而真正吸引我留意的,是门前密密垂下
11、的一种藤蔓植物,它们生得那么繁茂,却又摇曳得轻快活泼;缀着心形绿叶的藤蔓上间或绽放出大瓣子的五裂唇形花朵,颜色还有着微妙的层次:新生的花儿泛着滋润的湛蓝之色,已受了几番烈日烘烤的花瓣则被带走了部分蓝色、转为了浅蓝,而即将萎谢的几朵返璞归真,变得雪白如洗大朵的花儿通常简单流于俗艳,可色泽的凉快让这花儿脱出窠臼,显得俊逸悦目。隔着这些袅袅的藤萝枝蔓,隐隐望见门前坐着一位长发长裙的当地姑娘,我试着询问它们的名字,“Morning Glory”,姑娘的声音穿过这花叶编织的“门帘”听来特别凉爽。最美的一种翻译应当是“朝颜”吧,不过这名字属于许多迎着晨光开放的花朵,并非眼前这花儿的专名。回来翻看花谱,原来
12、叫“大花老鸦嘴”,还真是个醇厚巴交的名字啊,与当日邂逅时的梦幻感大相径庭,倒也相映成趣。 找寻住地的路上,跳入眼睛的是假连翘成串开放的小蓝花。我家小区有茂密的一丛,每年进入六月我就翘首盼望,今年它们却没有如期而至。眼前的假连翘已经过了最好的时期,然而即使花朵上已经生出了小洞洞、花瓣的边缘也起先卷折起锈,它们的天蓝之色好像依旧没有被损耗,依旧那么明净、纯粹、安详,蓝色之上甚至依旧完好地保留着初生时的白色小绒毛,我想这是饱经世事之后,用一种固执的信念悉心保存下来的赤子之心吧。赤子之心孕育的果实玲珑小巧,一串一串,是阳光的颜色。 听海,看海 阳光整理起一地金灿灿的财宝,暮色起先渐渐合拢。我们回到住处
13、躺在床上,只留一地月光。我努力想听听海水拍岸的响声,入耳的却只是微缈之声。我想象此刻的海滨会有成千上万的动物发出的声音:肯定有傍晚在荷塘边看到的那种慢吞吞爬动的巨型蜥蜴,在沙滩上一踩一个大窝,发出沙沙的响动;螃蟹“咔咔咔”横着爬动,一阵海浪打来或许就把它冲个四脚朝天;一些四蹄小兽奔跑不息,打着小喷嚏、或者咯咯咯发笑;或许还有花花色色的甲壳虫,背着金属般亮晶晶的小铠甲在月光下排出各种方阵;活蹦乱跳的鲸鱼跃出海面,击打得海面“咚咚”作响空气里全是绿色植物特有的野味儿,一种夜间开放的花朵咝咝地发出香气。 其次天起了个大早,想去看看早晨的海。去海边的路上看到五桠果开裂的紫红果皮,像一朵六瓣花一样绽放在
14、枝头。随处可见昨夜跌落的合欢花,还未褪去的红颜有着坦然顺应生死轮回的从容表情。而此刻最旺盛的生命力正凝聚在露水闪耀的扶桑花枝上呢!热忱的扶桑花朵偏爱暖色调,深红色、艳红色、橙红色、粉红色;最清淡的就算橘黄色了,可它还会从花心中心沁出一圈花瓣形态的酒红色、再洇出几笔紫红才肯罢休。当然更暴露它们豪放本性的是花蕊,长长的、弯弯的,充溢挑逗意味的弧线;像蜗牛触角一样的五枚鲜红色柱头和一长溜的黄色花药,生得那么精致细致、充溢质感,引迷人老想伸手去触碰。 扶桑花丛的终点袒露出灰白色的沙滩,椰树听着海浪的节奏摇摇摆晃。茨维塔耶娃说:“我不爱大海。我无法爱。那么大的地方,却无法行走。大海是冰冷的,汹涌的,隐秘
15、的,不爱的,充盈自我的。就像里尔克。”噢,最终一句暴露了她的“不爱”大海,是一句谎言。太阳刚升起不久,但赤脚踩上沙滩已有些灼热;好在大海还有大海之上的天空那“无法行走”的、“充盈的自我”是一片浩淼之蓝,凉爽之意几欲溅泼而出。无穷的远方之蓝,蓝色之上依旧是蓝,浓郁、深湛、无所事事,是无法参透的梦境最深处;慢慢靠岸的蓝,心绪晃动,于是渐渐生出了松绿、继而是青灰,最终汹涌成白色的泡沫扑入细软的沙石之中。我看着滚滚而来的白色海浪,觉得它们真像云朵啊,云朵想必也是天空的蓝色汹涌而过留下的痕迹吧?再想想,大海真的是蓝色的吗?或许它们其实是透亮的呢!(不信,捧一把在手心看看?)水中荡漾着的蓝只是反射了天空的
16、颜色,否则如何说明它们为什么像天空一样,蓝得那么彻底,却又总比天空之蓝澄澈松淡一些呢?大海啊大海,皓月当空、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真的还会是蓝色的么? 正午的阳光让人焦灼担心,我们只好退回到海边一处茅草亭里吃点东西。多数小麻雀在我们桌上、脚边跳来跳去觅食,吃饱了就飞到鸡蛋花树枝上心满足足地整理羽毛。别看这小家伙个头不大,有着可强的自尊心呢,一个个目光炯炯,小尖嘴巴紧紧闭着,显得又肃穆又高傲。一只家八哥在草地上摇头晃脑,我一路跟随。这种来自印度的鸟儿个头比麻雀大多了,翅膀和肚腹都是巧克力色,头颈深黑;眼睛四周有一圈跟喙部一样赤黄的眼斑,使得原来就很大的眼睛更显得犀利凶恶。这的确是一种好斗的鸟儿,一旦
17、与其它鸟类发生冲突,会寸土不让战斗究竟。它们还有一项绝活:别的鸟儿只会跳动,它们却会行走;眼下这一只,正耀武扬威、大步流星地走在花地里,踩坏了好几朵蟛蜞菊。突然,它怒目圆睁,三步并作两步跑动起来,嘴里发出嘶哑又激烈的叫声,最终扑向花丛某处、然后飞速跳离原地原来捉到了一只大虫子! 一只雌性黄腹花蜜鸟飞进了扶桑花丛,我抓紧伸头过去,刚好瞥见它倒立着吸食花蜜的模样:小小的爪子轻快地扶着花朵,又长又弯又灵活的小嘴探进花心里,袒露的嫩黄小肚腹配着红艳艳的扶桑花,真是好看得不得了。我的心里一下子涌出好多的温顺之情。想起昨天傍晚碰上的小松鼠,快欢乐乐地在一棵大树上奔跑。我在繁乱的树枝交织处找寻它的踪迹,而它
18、透过密叶的缝隙瞅见我,立马掉头逃跑;然而,在某些四目相对的瞬间,它圆滚滚的黑眼睛仔细地凝视着我,甚至,我曾望见它对我嘻嘻一笑!笑意即刻溶化在空气里,无从捕获,而我却依旧顽固地确信它的真实存在。我忘不了那湿漉漉的小鼻子一皱一皱的模样,它在我心里唤起的,也正是现在胸中这一份温顺之情。我不能明白这种温顺的心情何以有点悲伤,但我多少有点明白列维斯特劳斯为何把那本被人们称为是其“哲学自传”的著作叫做愁闷的热带了。这位愁闷的人类学家在书的最终说:“在我们这个种属可以短暂的中断其蚁窝似的活动,思索一下其存在的本质以及其接着存在的本质,在思想界限之下,在社会之外之上:对一块比任何人类的创建物都远为美丽的矿石深
19、思一段时间;去闻一闻一朵水仙花的深处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其香味所隐藏的学问比我们全部的书本全部加起来还多;或者是在那充溢耐性、安静而互谅的短暂注视之中,这种注视有时候,经由某种非自愿的相互了解,会出现在一个人与一只猫短暂的相互注目之中。” 藏着森林的城市 离开民丹岛,我们去了新加坡。我不是一个反城市文明的人,只是从个人直感上,总觉得如今城市的面貌大同小异,对所谓的“国际化大都市”并无太多的期盼。出乎意料的是,我挺喜爱这座城市,我想这应当归功于这城市里那些浓密葱郁的热带树木吧。青龙木、雨豆树、黄花火焰木、大叶桃花心木、印度紫檀都是我这个来自亚热带城市的人不太熟识的行道树;即便那些我的城市里也有的树
20、木,生长在热带的环境里,好像也有着全然不同的风貌。或许因为热带的阳光更加放恣,万物更能自由而英勇地表达自己拥抱阳光的欲望,万物的色调能量也释放得更加充分。于是我们看到,这里的树为了亲近阳光,都异样用力地让自己长得高大强壮,树冠伸张得宽大平整,像一朵巨大的蘑菇;树叶都用劲儿绿着自己的绿,绿得汗涔涔的,迎着太阳闪闪发光。 与全部的现代化城市一样,这里也熙熙攘攘,然而又有一种惊奇的安静在摩天大楼、霓虹灯、拥堵的交通旁边,有着那么密那么多的大树,它们是大都市的冷静剂,好像有它们稳稳地抓紧泥土,这座城市恒久不会因为一阵飓风就被卷走或者掀个底儿朝天。与此同时,走在这个城市里,竟然会生出一种魔幻感:这里有多
21、数不动声色的转角处,假如你恰巧瞥上一眼,赫然看到树干连着树干、胖墩墩的树冠后面还有着更胖墩墩的树冠,心里升起一个大大的惊羡号和问号曲径通幽处,莫不是藏着一片森林?!绘本画家几米笔下的城市,总是藏着各种野物:月光下吹笛子的大灰兔,笛子上趴着一只小瓢虫;跟公交车赛跑的梅花鹿,一只雌一只雄;地铁里小鲨鱼从蓝色海水里冒出尖尖的鳍;天桥下面伸出长长的大象鼻子,为的是给盲人小姑娘送上一只红苹果;更多的画面,是在城市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潜藏着一只不知道叫个什么的大怪兽,气息咻咻地,睁着野性又天真的大眼睛全部的这些,在一座“藏着森林”的城市里,或许是千真万确的吧? 刚才说过,尽管我坚持认为城市文明有其巨大的缺陷
22、,但我不是一个反城市文明的人。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即便对城市生活有再多的怨言,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对城市生活的依靠,否认这一点唯恐是虚伪和矫情的。田园牧歌或许恒久只是幻想的乌托邦;而我志向的城市应当藏在森林里,想来也只是一种奢望;那么,让城市里藏着森林,是否是可望可及的呢?噢,我不是一个好发争论的人,还是打住。无论如何,感谢在城市的树荫下,还能有花朵开放。它们是庸碌的日常生活中,天地大化呈现给世人的奇妙胜景,匆忙的人儿千万不要错过这领受神性的机会啊,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在新加坡国立高校校内里,最先遇上的是金叶拟美花。这花儿一开一大串,白色的小瓣子,中心有紫色的花样。还有一种总状花序的白色小花
23、,花瓣光滑,干干净净地挂在枝头,像挂了一树的小礼物;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多方询问只得知是血皮草科的。不知名的还有一种好看的蓝紫色花,揣测是爵床科山壳骨属的。 金嘴蝎尾蕉像一大串炮仗,噼里啪啦的大红色,配上一个金色的“嘴巴”,喜庆得让人惦念春节。红闭鞘姜的红低调一些,是一种略微带点透亮感的沉红。野牡丹科的滇尖子木,花梗和花苞都是深郁的紫红色,不料开出的小花却是浅淡的粉紫色。银叶郎德木又叫巴拿马玫瑰,几十朵桃红色的四瓣小花簇生成花球,一团又一团绽开在枝头,是花树一个又一个的好心情。 据说圣淘沙曾经是一个小渔村,椰树婆娑的海滩背后是植物茂密的原始山林,常有猴子从山上蹿跳下来。如今这里成为赌场和游乐
24、度假村,海滩与椰树还在,山林和猴子早已不见踪迹。人造景观代替了大自然,好在花儿依旧如期开放。烈日炎炎,金蒲桃是挂在枝头的金色云朵。马缨丹多情而贪心,想把阳光里的每一种颜色都撷来装扮自己,开出的花朵五彩缤纷,所以又叫“五色梅”;而蔓马缨丹执著深情,只情愿用心专意开紫色的小花,躁动的夏日里它投来一个安静的目光,让人心定神安。 牵牛花,蓝色的最美。眼前这几朵蓝,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持续了一天之后、傍晚时分染上了一点晚霞的天空之色;是与谢芜村俳句涧水湛如蓝:“牵牛花呀,一朵深渊色。”相较之下,直立山牵牛的蓝则明快干脆;也没有“深渊”的花心,倒更像一个新奇的表情,恒久张着惊诧的大嘴。 热带的狂野不羁散落各处
25、,飘降在花朵上,有时候就形成迷人的豹纹。深紫色的香彩雀(天使花)因着花心中心的褐色豹纹而倍添神奇。一种爵床科的草花特殊招蜂引蝶,想必多亏了粉色的花瓣上洒下的紫红色斑纹吧。最喜爱的是射干,六片橘黄色花瓣上有浑然天成的暗红色豹纹,散发出一种来自原始丛林的莽野之气。 最终在茂密树木的一路牵引下进入了这座城市的一片“森林”:新加坡植物园。据说它占地54公顷,有20000多种亚热带、热带的花草树木。我一起先企图穷尽这里面全部我未曾见识过的奇花异草,很快发觉这是行不通的。于是我起先盘算一条“最佳”路途,尽量网罗住更多的“景点”。一旦起了这个心,每遇到一个岔路口,我就起先焦虑:这是不是一条“明智”的去路呢?
26、 这种焦虑持续到我看到一片湖。湖中两只天鹅安宁静静地在水中心游玩、扑棱翅膀;间或把头潜入湖中寻找水生植物;它们向对方游来,伸展美丽的长颈项以喙相碰,或者头靠头挨蹭在一起。岸边有几株垂柳在风中摇摇摆晃。树上倒挂着黄钟花,一只翠绿的螳螂在花上爬来爬去;我想它也很喜爱这花儿的明黄色吧,像刚刚诞生的小鸡崽一身小绒毛,那么稚嫩温顺。树下开着紫蝉花和箭叶秋葵。紫蝉四枚轮生的叶子托出粉色的漏斗形花朵。锦葵科的花儿通常都热忱大方、喜气洋洋,很惹人宠爱;可是人们不满意于它们朴实的单瓣花,越来越流行将其培植成重瓣,看上去往往闹心得很;木槿、蜀葵、扶桑概莫能外。贪欲的人儿啊,你们不知道,层叠繁复的花瓣会遮挡锦葵科花
27、儿玲珑聪慧的花蕊;更缺憾的是,你将很难再看到它们带点纸质感的花瓣,透过阳光呈现出的脉纹有多么楚楚动人了。而眼前这片锦葵科的箭叶秋葵简简洁单伸展着五片红色花瓣,多么好啊。飞来一群大个头的八哥,黑黢黢的羽毛配上金黄的喙部和爪子;一个个胆大包天,在路上东张西望觅食,全然不理睬游人靠近的脚步。 看天地万物都那么坦然自得,我突然觉出自己为一条“最佳”路途而焦虑,是多么狭隘可笑。纠结于自己的选择是否“明智”,还是功利好用主义那一套标准在作祟吧。既然此刻是要领受大自然的馈赠,假如不能用一颗顺应天地万物的从容之心、信任随缘而遇就是最好,唯恐即便邂逅了“美”,也会视而不见吧? 芳香的土地,愁闷的热带 兰花是新加
28、坡的国花,这里有一个特地的“胡姬园”(他们称兰花为“胡姬花”)。我以前不大喜爱兰花,觉得传统文人给予了它们太多身外之名,什么“高洁”、“清雅”,对我来说都是很不亲切的。可细致想想,这都是我们人类强加给人家的,花儿本身有什么错呢?去园里逛了一圈,更打消了我对兰花的偏见虽说培植的花儿难免流露出某种“匠气”,原本的野味和灵性多多少少会有所损耗,可我还是要承认,它们的五彩缤纷、千姿百态的确是动人心魄的。 胡姬园里的兰花品种繁多,风兰、树兰、文心兰、竹叶兰、卡特兰压根儿数不过来;色调就更多了,淡黄的、金黄的、深橙的、青绿的、水红的、浓紫的;白中带粉,黄中有红;或者翠底褐斑、紫色条纹,甚至咖啡色格子看得人
29、有点醉醺醺的。我最喜爱一种白底带紫色斑点的万代兰、纯白的石斛兰,还有一株调和了白、紫、粉、黄的彩色苞舌兰。 一只斑马鸠停在树上,瞪圆了大眼睛欣喜地看着这些花里胡哨的兰花们;我觉得它们一身黑白条纹的羽毛和扇子一样绽开的花尾巴美丽极了,一点不比兰花逊色。水边的密草里钻出另外一种好看的鸟儿,头顶、颈背、翅膀深蓝色,脸和肚腹纯白,黄绿色的鸟喙基部有一个艳丽的红点,像印度美人额头的一颗朱砂痣。不料这印巴风情的鸟儿有一个苦大仇深的名字:白胸苦恶鸟原来它们的雄鸟在繁殖期间会不论晨昏“kue,kue”地激烈鸣叫,因此得名。这鸟儿没有修长的翅膀,不擅长远距离飞行,只能间或短途展翅;它们喜爱奔跑潜行在水草丛中,甚
30、至还略微懂点游泳技术,以昆虫、小型水生动物以及植物种子为食。瞅瞅我遇上的这一只,始终就那么自得其乐地在水里转来转去,时常伸长颈项低下头去啄食点小东小西,果真没有扑腾过一次翅膀! 我就这样在胡姬园里久久流连,被色调包围,在彩色中踱步;一团松软的、胖墩墩的、澎湃着的云朵移过头顶,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翳,这是否就是在印尼海岛上覆盖过我的愁闷?厚阔的蓝天、金色的阳光、妩媚的花朵和斑斓的小鸟可是,为什么没有见到孔雀呢?也没有“从一种特殊的蘑菇上飞出来的”发光的尘埃。是的,我想起高更的塔希提了,想起了那幅有孔雀的风景,以及献给塔希提的自传体文字诺阿诺阿芳香的土地。 当时,高更来到那座叫做“塔希提”的热带小岛
31、,兴奋得不能自已:“这里的景物,色调明快而热情,使人纷繁芜杂、目不暇接。过去作画,总是举棋不定,真是自讨苦吃。到了这里简洁多了,看到什么画什么,不必多加算计,只要往画布上涂一块红、一块蓝就行了!在溪水中,有整块整块的金黄色流光,赏心悦目。还迟疑什么?为什么还不赶快把代表太阳喜悦的金色倾倒在画布上?不屑如此!那是欧罗巴的陈规陋俗!是堕落了的种族在表现上的羞怯!” 于是我们看到他用最简朴稚拙的笔触画那些仿佛是开天辟地、混沌初开的图景,流光溢彩的天空,蓝色之外,还可以是橙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疯狂的树木张牙舞爪,椰子树、面包树、露兜树、布拉奥树交互交缠、梳理不开;有半个人高的花朵遍地开放,白色的“正
32、在倾听其自身的芳香”,而赤色的花朵肉感十足,“简直大胆到不顾廉耻的地步”;丰硕塑身的塔希提女子身穿传统的印花“帕鲁”,或者干脆赤裸着她们被阳光反复亲吻过的金棕色皮肤,手中捧着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艳丽果实,拖着长尾巴的孔雀以及其它半人半兽的野物在她们身边走来走去 然而假如你以为抛弃了文明世界的高更来到塔希提之后,就进入了幻想中的“伊甸园”,从而获得了华蜜和安静,唯恐就太天真了。假如真如高更所说,“安静驾临我的心中,我各方面一切正常,种种无谓的苦恼皆不复存在”,那如何说明在奇妙的大地、乳房与红花、areoi的种子等多数作品中,迷人的塔希提女郎脸上挥之不去的迷茫和愁闷?而那些以浓重大胆的明丽色块表现的
33、花草、树木、远山、大海以及天空,也有乌云一般的深黑色在流淌,犹如在最热忱最激烈的阳光照耀下,产生了最深重和浓密的阴影这一切莫非没有搅动得你心神不宁吗? 我们或许不必去追究,当高更来到这个已被法国殖民多年的小岛时,眼中真实看到一切原委确如他笔下那般完好地保存着原始的风貌,还是早已被外来强势文明在对其既“猎奇”又“同化”的双重冲动下改造破坏得面目全非;也不必拷问高更以一个西方文明叛逆者的白人身份看到的塔希提,是否与塔希提土著看待现实的方式相一样,抑或塔希提仅仅是其通过浪漫化的想象与虚构、人为剔除和筛选之后重塑的“乌托邦”符号全部这一切,或许都不是最重要的。我更情愿信任,高更画笔下的愁闷,是这片土地
34、自身生长出来的愁闷,而高更洞悉了这愁闷所包含的巨大隐秘。 世事洞明的毛姆在那本以高更为原型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里,借人物之口描述了对画家的理解:“他的画奇异而荒诞,似乎是宇宙初创时的图景伊甸园,亚当和夏娃是对人体美男性和女性的形体的一首赞美诗,是对大自然的颂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漂亮又残忍它使你感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叫你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绘制这幅巨作的人已经深化到大自然的隐秘中,探究到某种既漂亮、又可怕的隐私。” 今日的我们或许已经很难真正懂得高更,也很难真正懂得大自然的隐秘了。看看我所置身的这个热带植物园,乃至我生活的整个世界,早已将鸿蒙之始还没有固定形态的万汇百物塑造成体,
35、一切都被修葺得干净整齐、驯养得服服帖帖;难怪我们看不到那些野性难驯的濒危之物,比如傲慢的孔雀和会发光的蘑菇。眼下覆盖在我头顶的那一大朵“愁闷”的云,已经有了全然不同的内容。或许相较于大自然的“冷漠”、“残忍”和“可怕”,孔雀和蘑菇的的确确是微乎其微的? 在这个问题上,我得承认自己许久以来的冲突和困惑;我远远没有梭罗式的自信、决绝和笃定,所以我也始终提示自己,不要仅从一己的天性和好恶动身,作任何偏激的批判和否定。我当然明白“大自然”不仅仅是蓝天白云、花花草草以及柔弱和善的小野物;我也信任,不论我们如何看待今日人类文明的走向,它应当同样是“大的自然”、是“天地运行”的一部分。只是,我依旧免不了困惑,如今在我们用各种技术手段、尽最大努力“限制”和“减弱”大自然的“冷漠”、“残忍”、“可怕”之后,又如何理解大自然的“崇高”和“漂亮”呢?我无法回答。 诺阿诺阿最终,高更要离开塔希提回到法国,他站在轮船驾驶台上拿望远镜望这座芳香的海岛,耳边响起的是一首古老的毛利歌曲:“南方来的微风啊,东方来的轻风,你们在我头顶上会合,相互摩挲相互嬉闹。请你们不要再耽搁,快些动身,一齐跑到另一个岛。请你们到那里去找寻啊,找寻把我丢下的那个男人。他坐在一棵树下乘凉,那是他心爱的树,请你们告知他:你们望见过我,望见过泪水满面的我。”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