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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先走了，你不要哭 有一天，我是说总有一天，你会发觉，告辞，是一行诗是过去写给将来、是微尘写给宇宙、是生写给死、是离人写给我们的，一行诗。上周三的早晨，熟睡中像是有人轻轻在耳边吹了一口气，凉凉的，于是我醒了过来。起身看了看手机，才早上六点，十来条未读微信，并不想理睬，盖上被子蒙头接着睡。再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九点。打开微信，才发觉是妈妈、舅舅、大姨、小姨分别发来信息：姨婆在早上六点走了。我怔怔坐在床畔，一时迷惘，不知作何感想或许和许多人不同，我是家里的几个老人带大的。童年时，父母常不在家，外公外婆辅导我学业、姨婆姨公照看我生活。姨婆就住在我家对面一个单元，那时我放学回了家，发觉家里没人，到处找
2、不到吃食时，姨婆就站在她家的厨房里，对我挥手：快过来。姨婆是个能干的女人，年轻时在粮店上班，很会做饭。我特殊爱吃她做的蛋炒饭，先用猪油煎出一个巨大的金黄蛋花，然后放进隔夜饭快速大火翻炒，炒得粒粒分开之时，加入一勺她自己酿的剁椒，再翻炒几下，撒一把葱花，便带着镬气热腾腾地盛到碗里。然后，她从自己的泡菜坛子捡出几块嫩姜、豇豆、柿子椒，切成一碗，用香油、砂糖、胡海椒细细拌一下，一并放在我面前，再柔柔对我说：吃吧。几年前，我回老家探望她，无意中聊起小时候的这些记忆，她一时兴起，说要给我再做一碗蛋炒饭。才打了两个鸡蛋，她突然带着歉意对我笑，说：不行，手上没力气，炒不动了。那时，我突然醒悟：我要開始失去他
3、们了。和我的外公外婆一样，我的姨婆也从未见过海。这些一辈子生活在西南山区里的老人，年轻时没有条件，苍老后又疾病缠身，很难出趟远门。我外公外婆在世时，我几次说要带他俩去三亚，都未成行。他们实在很想去，但都被儿女阻拦了，我拧不过我的几个舅舅，最终成为此生的缺憾。今年五月，姨婆被确诊为肠癌晚期，我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我要带她去三亚，家里有谁放心不下，我就一起带过去照看她。最终，我全包费用把家里老老少少17个人都带去了三亚，圆了一个小团聚，也圆了姨婆的心愿。姨婆去世的那个早上，我看着手机里全家人在海边的合影，想起送她上飞机回家时，姨婆在我耳边说的最终一句话：这次真的太快乐了，下次再见，假如我不在了，
4、你不要哭。有一天，我是说总有一天，你会发觉，告辞，是一行诗是过去写给将来、是微尘写给宇宙、是生写给死、是离人写给我们的，一行诗。那诗或许懊丧，或许沉静，或许欢快，或许生气，或许淡得什么也品不出来，就像一阵风，温柔地吹过这个世界，然后，遁入山川湖海，从今无影无踪。前阵子，微博上有个患癌离世的女孩子，留给这个世界的最终一句话是：江山给你们，朕玩够了，拜拜！年纪轻轻的告辞，是一行俏皮的诗。死亡因此带了些挂着泪珠的笑意，就像是一场午夜未央的宴席，有人酒力不胜，起身告辞，微笑着挥手再见，却从今再也不见。人生一场，父母亲人、知己爱侣、酒肉挚友，就算有天大的厌憎，就算怀着经年累月的埋怨，也都在告辞时化解了人
5、都没了，爱恨还有何用？是枝裕和在有如走路的速度里，写到父亲离世时他守灵的那个夜晚，一触而发的崩溃，令人心有戚戚。隐忍沉静的中年男子，陪着安稳“睡去”的父亲。回忆许多许多年前，父子俩突然生出的嫌隙，以及那之后慢慢无话可说的状态，到最终，无意间触遇到了父亲硬硬的胡楂。那一刹那，令他想起了三十年前，两岁的他坐在父亲的腿上，一起看电视竞赛的画面，想起那时候“父亲没刮干净的胡渣蹭到正看得出神的我的脸时，那硬扎扎的触感”。于是，记忆汹涌而来，始终缄默的男人，最终痛哭了起来。活着的时候，我们相互指责，相互依靠，相互纠缠，相互陪伴。等到离开的那一天，却要舍命拉扯，恋恋不舍，用痛断肝肠的哭泣，在心上烫一个印记，
6、提示自己永不遗忘。像是一句语调激扬的诗，在最高的呼喊声中戛然而止。也有那种突然的离开，告辞得猝不及防。就在前段时间，又看到一则消息：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者，在家中因心脏病意外离世。由于独居，他在十天后才被人发觉。或许都是80后，或许都是写字的人，物伤其类，这个消息在挚友圈里传得很快。到处是一片震惊与难以置信。码字为生的人，没什么社交，最多的对话都是与自己。如今这样，静默地拱手告辞，像是一篇潦草结束的稿子，故事没了，人物都待在停笔的那一刻，统统失去了命运。一切未完，从今往后，无人来续。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呢？不是自己什么时候突然告辞，而是“上一次看到父亲，他咳得很厉害，好像走路都已经有些
7、费劲了。”“年少时最要好的那个挚友，几年未联络，是不是该联系一下？”“曾经那个人，分开时应当再平和一点，能好好说再见就好了”你看，人在潜意识里，还是更怕别人告辞自己。就算躲不过告辞，也希望那告辞的过程不要太漫长、太熬煎。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类似的经验？家里假如有一个被病魔熬煎多年的亲人，人们大多会在日复一日的忧虑中镇静下来，不求他度过劫难，只求他走得少些苦痛。等人真的没了时，比起难过难受，最先冒出来的心情是“替他长舒了一口气”。姨婆是绝食离世的。她的癌症发展得很快，没几个月就痛得直立不起，无法吞咽任何食物。在我老家那个小地方，也没有专业的临终关怀。家人只能把她接回家，任她躺在床上，见她愈发形容枯槁
8、。最终，姨婆只剩皮包骨，奄奄一息，她早已放弃求生，连水都拒绝喝，全身唯一能动的是那双从前黑白分明、如今黄浊黯淡的眼睛。每个爱她的人都想留住她，但每个爱她的人，也都想她能在下一刻睡梦里，安稳离去。有本书叫最好的告辞，作者以一个医生的专业角度，冷静地描述了人类苍老和死亡的过程，看得人难受而心惊。书中所写的那些关于死亡的最终告辞，场景大都没什么尊严可言，人们就那样躺在病床上，虚弱地游离在无法掌控的身体上，无助无力无望地等着被死神带走。这时候的告辞，也是一行诗，只不过，悲怆无奈，字字凄凉。读这行诗的人，早已过了伤恸的阶段，或许会边读边想：生死无常。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呢？无论如何，肯定要开快乐心地过啊一念及此，许多现实的忧心与焦虑，都豁然开朗了。听过很多告辞，也经验过很多告辞。见过崩溃如暴雨的，也见过冷静如冰山的。但我信任，崩溃过的，剩下是修复;始终冷静的，只不过在等某个深夜，彻底决堤而已。（梁良荐自文苑经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