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决》.笛安.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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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节:待你归来(1)题目:西 决作者:笛安(一) 待你归来我们家乡每年年初都是寒冷的。感觉隆冬一直都没有过去,也似乎永远都不会过去了。冰冷的空气,清晨藏蓝的天空,还有下午 4 点就开始涌上来的暗沉沉的暮色,都会让人凭空生出一种时光流逝得非常缓慢的错觉。这便是冬天的好处。冬天里,一个人的心是静的。 不像炎夏,从空调屋子里走出来,一抬脚便掉进地狱的火炉里。人整日汗流浃背,觉得自己怎么洗都脏,因此活得咬牙切齿。不大容易维持平静从容的表情。所以我们家的人,都比较喜欢冬天。在这个因为清冷所以安然的北方冬天里, 我的堂姐郑东霓在算计她那个身处美利坚合众国的倒霉男人; 我的堂妹郑南音像很多人一样, 被

2、突如其来的雪灾莫名其妙地困在了广州火车站;我是郑西决,爷爷唯一的男孙,我的人生一直乏善可陈,只不过,在这个冬天里前所未有地焦头烂额; 在我们年轻的小婶的肚子里, 沉睡着我们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郑北北。你猜对了,这是一个关于我们兄弟姐妹的故事。东霓,西决,南音,北北。人生在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你总是要和一些人发生非常深刻的联系。 我们四个就是如此。 东西南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除了血浓于水之外,还有很多东西是我也说不清的。那是 2005 年的夏天。 我开着三叔的车路过龙城广场的时候, 意外地看见了三叔的女儿,我们大家的宝贝郑南音。当时这个丫头差两个月满十八,属兔,从来不喜欢别人叫她端

3、庄做作的大名,要大家叫她郑小兔。把 MSN、QQ 的签名全部改成这个。在家里,有人叫她郑南音的时候, 她势必装作没有听见。 这么小的一件事情足以看出, 这个丫头任性、 装疯卖傻,喜欢向任何人撒娇,因为她拒绝成长。不奇怪,很多幸福家庭的宝贝女儿都会如此。我有办法整她,因为她是我的学生,我可以站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叫她郑南音。尤其是在我叫她回答一些我料定她答不上来的问题的时候。我面带微笑,嗓音和蔼,然后大义灭亲地把“郑南音”这三个字抑扬顿挫地喊出来。郑南音同学于是怨恨地盯着我,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眼神带着钩子。这简直成了我无聊生活里的一大乐趣。扯远了。当日我看见郑南音,或者郑小兔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

4、,T 恤上印着硕大的李宇春的头像。她们一群女孩子站在那个长长的横幅下面:“龙城李宇春歌迷会”。当时我真以为自己眼拙,然后把车开近了一点。这下没有疑问了,因为我家郑小兔小姐正拦着一个过路中年男人绽开她的无敌笑容:“叔叔,借您的手机给李宇春投个票行吗,求您了叔叔,这很重要。”此情此景,简直惨不忍睹。让人联想起东洋鬼子的“援助交际”。看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求到自己头上,“叔叔”自然是十分受用,于是欣然把手机递给了郑小兔,顺便在郑小兔专心致志地投票的时候问她:“小姑娘几岁了?哪个学校的?”郑小兔于是扬起脸, 又是粲然一笑:“快十八了,龙城一中,高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突然发现,她居然学会了把自己说

5、话的声音和腔调调整到一个微妙的分贝上,冒充莺声燕语。换言之,这个家伙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并且已经懂得了用自己的性别达到某些目的。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看周围没有交警,于是把车靠边,愤怒地按了喇叭。“郑小兔,那个帅哥是谁呀?”她身后的一众“玉米”们开始起哄。我家郑南音语气十分惊悚:“是我们老师。” 她没说错,只不过她没有说出我的另外一个身份。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二字一出,这群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小鬼神色果然立刻收敛了不少。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集体倒退两三步,那一瞬间我自我感觉简直膨胀到了极点,活了二十几年,总算是体会了一把做统治阶级的感觉。第 2 节:待你归来(2)郑南音小姐十分娴熟

6、地关上车门,把安全带拉下来,抹一把前额上亮晶晶的汗珠,得意地跟我说:“哥哥,今天我的成绩最好。”见我面露不解之色,她补充了一句:“今天我们大家集体上街给春春拉票, 我拉的票数最多。 其实就是应该拦住三十几或者是四十几岁的叔叔,说几句好听的,用他们的手机投票。他们一般都不会拒绝我的。”我在心里惨叫了一声,这种行为完全就是出卖色相。“郑南音同学,一个月以后你就要高三了。”我正襟危坐。“郑西决,你真的,真的是”郑南音气急败坏地搜索着词汇,难为她,这家伙语文成绩一向不怎么样,“你别像个旧社会的姨太太好不好?”她突然灵光乍现,眼睛也跟着亮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扶了正,就忘了自己什么出身了,成天骂别人是狐

7、狸精。”“别管我什么出身。我现在是郑老师,可是你呢,你就是郑南音同学,有种你就当着教导主任的面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再说一遍。你敢不敢?”说真的,若是不能经常看见郑南音这种气急败坏的表情,生活的乐趣真的是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郑南音用力地摇着她美丽的小脑袋说:“哥哥,你不过才当了一年的老师。可是你看看你这副嘴脸吧,好像你生来就是剥削阶级。”为了充分显示剥削阶级的优越性,我打开了车里的音响,用来掩盖郑南音的抱怨。我让我的 U2 醉生梦死地响彻这个小小的空间。开车的时候听音乐的妙处就在这里,恍惚间我就会觉得音乐声不是来自车里, 而是来自车窗外面那个看似跟你没有什么关联的、 熙熙攘攘的城市。我想我是老了,

8、打死我,我也接受不了那个让我家郑南音心醉神迷的李宇春,都说她集男人的阳刚和女人的阴柔于一身, 可是让我说, 我除了发现一个女人的长相也可以奇迹般地酷似姚明之外,没看出任何其他的优点。郑南音的妈妈,也就是我的三婶,在听我说过这个结论之后曾经非常认真地跟我说,这话千万别在郑南音面前提起,否则她会跟我拼命。三婶是个好妈妈。我感慨地想。不知道郑南音自己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人这么在意她的想法和感觉哪怕是不理解也要尽力维护,这是多大的福气。“郑西决,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郑南音的声音比先前略微安静了一点,斜着眼睛看我。我明白她想要做媚眼如丝状,但是没掌握其中要领,像个需要矫正斜视

9、的可怜儿童。“坏的。”我回答。“就知道你要先听坏的。” 郑南音叹了口气,“我妈告诉我说,大姐头要从北京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车,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家了。”“郑东霓。”我想也许有事情发生了。“嗯。”郑南音点头,“今天中午,我妈告诉我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听说她好像要跟一个男的去美国结婚,大伯和大妈都不同意”然后她就尖叫了起来:“你想死啊郑西决,你干吗要上南九路?你不知道南九路过了 5点不能左拐吗?”“大不了我从云锦巷穿出去,你喊什么。”我说。“回头咱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让她好好给咱们讲讲。”“郑南音,是我们俩出去吃饭,没有你的份。明天你得乖乖地去补习班上课。”我恶毒地更正她,“现在说好消息。”“好

10、消息是,”她郑重其事,“我恋爱了。”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而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噩耗。或者我有必要讲讲我的家。 我的家庭比别人的略微复杂一点。 主要人口包括: 我的三叔、三婶、郑南音和我。我没有父母。我的父母,也就是郑南音的二伯二妈,死于我十岁那年。因此,十几年来,我在三叔三婶家长大,和郑南音稀里糊涂地分享着她的爸妈以及这个家庭的一切福利。好在这个家伙智商低,从不跟我计较。除了我们四个之外,还有一个常常来蹭饭的小叔,小叔和我在同一所中学教书,他教语文,我教物理。爷爷有四个儿子,因此老爷子早早地就决定要把“东西南北”四个字嵌进四个孙子辈的名字里。我小的时候总是听爷爷说,最小的孙子,也

11、就是小叔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叫北北。谐音就是“贝贝”。可惜, 小叔没有孩子, 更糟糕的是, 他是一个离婚多年的老单身汉。 我们的爷爷在三年前死于睡梦中,有生之年,他都没有看到他的郑北北。第 3 节:待你归来(3)几年前,这个家里还有第五个人,就是我们的大姐郑东霓。她的情况更为混乱,有时长住,有时短住,有时和小叔一样只是来吃饭而已。如此这般,她做三叔三婶家的编外成员直到她考上大学为止。为什么?因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和郑南音的大伯大妈,是一对千载难逢的极品夫妻,崇尚暴力,热衷于侮辱对方。他们俩的吵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夫妻拌嘴, 而是真正的搏斗。只要你见过一回,你就会相信,这两个人对生活源源不断的热

12、情,恰恰来自于长年累月的相互攻击跟诋毁。我记得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东霓,再看看南音。都是一个爷爷的孙女儿,可是,人真是有命的。”女人, 碰到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的时候, 就喜欢把命运、 缘分之类的东西搬出来当后盾。她们擅长不问原因地接受现实。奶奶如此,三婶如此,连现在只能算是半个女人的郑南音也在一夜之间沾染上了这个嗜好。命运,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说服我的东西。但是我不否认, 很多事情,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的大伯大妈看上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大伯为人远比三叔豪爽,无非是喜欢多喝几杯;大妈漂亮,还总是喜欢跟我们这几个小孩子没大没小地玩闹,可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一瞬间就可以

13、跳起来面目狰狞地拼命,一直厮杀到地老天荒,满室狼藉。我同样不明白,记忆中,我的爸爸妈妈看上去也是一对普通人,但是,但是我们全家人,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都默契地不去谈论他们的惊人之举。 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其实没什么难的,如果要我来概括我父母的一生,我觉得四个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他们相爱。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不善言辞的人,他们两个都偏瘦,并且苍白,有种夫妻相。十岁那年冬天,天气冷得反常,可是我偏要他们带我到公园去玩。在一片苍灰色的寒风中,爸爸突然提议,我们三个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爸爸跟我说,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可以互相来暖手。说这话的时候,妈妈抬起被冻红的脸,猝不及防地,跟

14、爸爸相视一笑。三天以后,我爸爸死了。死在他工作的设计院里。他从来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听说,他们来到我家告诉我妈妈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妈妈只是沉默了一下而已, 然后她就笑了,说:“我去厨房给你们冲茶。”客人们面面相觑。就算是暴风雨前的寂静,我妈妈也未免太寂静了一点。 就在几位客人不知所措的这几秒钟里, 我妈妈干净利落地从厨房的阳台上跳下去了。我家住五楼。我就这么变成了孤儿。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死相随了。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至于那个十岁的孩子,就像是这场精彩的大戏中间插播的广告,大可忽略不计。三婶一开门,我就听见了屋里传出来郑东霓无所顾忌的大笑的声音。“东霓姐姐,东霓姐姐”郑南音英勇地

15、冲进去跟郑东霓拥抱。“我想死你了,郑小兔。”郑东霓恐怕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自觉自愿叫她郑小兔的人。我站在一边,看着她们俩像和面一样把对方捏来揉去,叹为观止,女孩子虚伪起来真是功夫了得,明明三个月以前才见过面,平时也断不了电话、网聊什么的,偏偏弄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以示姐妹情深。郑南音终于被三婶轰到房间里去换衣服。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郑东霓笑吟吟地看着我,点点头:“郑西决,你越来越帅了。玉树临风。”“别跟我来这套,假惺惺的。”我笑。“扫兴。”郑东霓把头一偏,栗色的卷发有一半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胸前,“我本来等着你说我才是越来越漂亮。”“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老奸巨滑的女人。”第 4 节:待你归来(4)

16、“再敢说我老,我把你耳朵割下来混着蒜蓉清炒。”郑东霓像小时候一样扑上来拧我的耳朵,她总是能想出来这种又形象又恐怖的话。也不知道这种天赋是不是她父母的遗传。“他是说你老奸巨滑,又不是说你老,你怎么听不懂成语?”我可爱的小叔从厨房里走出来帮我,“你不过才 27 岁,都嫌自己老,那我岂不是该入土了?”“小叔!”郑东霓咬牙切齿。然后房间里传出来郑南音元气十足的嗓音:“小叔,国家早就不准土葬啦”“胡说八道些什么。”三婶在厨房里面笑着骂。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由衷地觉得幸福。郑东霓当然是越来越漂亮, 只不过我从来不肯当着她的面承认这一点。 虽然三叔三婶一致认为她还赶不上年轻时候的大妈, 可是从小到大, 上赶着

17、奉承她的人足够从我们家门口排队排到龙城至北京高速公路收费站。 只可惜漂亮女人大都精明, 一眼就看得到自己的实际利益在什么地方。早已对甜言蜜语、烛光晚餐之类的花拳绣腿免疫了。我到厨房去,帮三婶的忙。郑东霓已经钻到郑南音的房间去了,她千里迢迢给郑南音带来了好些新衣服,她们俩的聒噪声可以打败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实在厉害。“帮我把蒜瓣切了就行,”三婶说,“一会儿你打个电话把陈嫣也叫来吧。”“不用。”我说。陈嫣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三叔三婶见过她很多次。“她现在也不算是外人了。”三婶把我手上的蒜瓣拿去下锅。我没说什么,因为我知道郑南音一直都不喜欢陈嫣,难得的,今天东霓回来,她这么高兴,没必要扫她

18、的兴,高三一来,这可怜的孩子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三婶叹了口气,一语道破:“南音不懂事,你还要纵着她。你只不过比她大五岁而已。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笑笑:“五岁已经很多了,三婶。”我希望南音永远都不要长大, 永远都不要把看别人的脸色当成自然而然的事。 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我愿意为南音做一切的事情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家已经有了我和郑东霓这两个基本没有童年的人, 就让郑南音把自己的童年期延长些, 替我们赚回来吧。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不太像是南音的哥哥,我像是得了吧,我嘲笑自己,有三叔那样的父亲在,还用我班门弄斧。终于开饭,大家坐好。照例说几句该说的话,比如给郑东霓接风洗尘,

19、鼓励郑南音在高三这一年里好好学习。 然后大家一起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股票, 房价, 以及邻居家的绯闻。没有人主动触及敏感问题, 比如郑东霓是不是真的要跟一个她父母都看不上的人结婚并且漂洋过海。 饭桌上不说并不代表永远不说。 三叔小叔会在吃完饭之后把郑东霓留在客厅里晓之以理,三婶会在厨房里或者卧室里对郑东霓动之以情。连郑南音都算上,我们大家通通心照不宣。因此,饭桌上的谈笑风生得以顺利进行。稍有冷场,一定会有人找到更不着边际的话题来让气氛重新热闹起来。“你这次回家,住多久?”我问郑东霓。我也忘记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不叫她姐姐了,我嫌肉麻。“三个月。”她对我笑,“可能中间会回去两三回,我把两个店都

20、卖了,还有些手续上的事儿。”“这么好三个月!”郑南音欢呼,随着这欢呼,她颤颤巍巍夹起来的那一大筷子葱爆羊肉全部掉回了盘子里。“南音。”三叔忍无可忍,“姑娘家,吃也没个吃相。”“姐姐回来住三个月,你也不准跟着疯。”三婶帮腔,“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忘了从现在起,你就没有周末了。”我和郑东霓暗暗相视一笑。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管她准备做什么,我和南音永远的立场便是助纣为虐。第 5 节:待你归来(5)“东霓,”小叔喝干面前的啤酒,慢条斯理地说,“抽个空,回去看看你爸妈。”郑东霓没有表情地说:“知道。”当然,我也知道,她不过是说说而已。我们都知道。骨肉至亲之间,如果彼此仇恨,会是怎样的?若你没体会这种感觉

21、,是种运气。若你真的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滋味,你就去问郑东霓。那一年,她只带着一只小小的箱子远行。 她的父亲,我们的大伯,醉醺醺地盯着正在整理行李的她,说:“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人?”她不理睬。大伯说:“我最看不起踩着男人往上爬的女人。”其实这么多年了,大伯他总是醉醺醺的。郑东霓扬起脸,说:“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人?”然后她笑了,她慢慢地说:“我最看不起那种明明自己是滩烂泥,还要逼着别人和他一起烂在泥坑里的人比如你。”大伯暴怒地盯着她的背影,眼睛血红。我忘不了,那一年,她对我说:“你知道吗?在新加坡的时候,有一回,有个客人一出手就给了 1000 美金的小费。要我给他们一桌人唱一个晚上。1000

22、美金当然多,在新加坡也没有几个人能在一晚上赚到这么多。可是,当 1000 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里面的时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钱的问题,这世上,真的有等级这回事。”如今,她笑盈盈地环顾这个房间,这群闲话家常的亲人,就好像这原本是她的生活。 只不过,她眼睛里那种凌厉的潋滟最终会出卖她。她的风情万种究竟是怎样堆砌起来的,没人知道。第 6 节:你的终点很遥远(1)(二)你的终点很遥远生活终究是在按部就班地滑行着。万恶的高三终于来临。夏天却还没有完全过去。郑东霓就在郑南音的房间里安营扎寨,晚睡晚起,悠闲自在,整日敷着面膜熬电话粥,气死了水深火热之中的郑小兔。至于我,因为工作时间不够长,没有资格去教高三

23、,会在九月份的时候教高一新生。 郑南音这家伙总算找到了打击我的理由:“我们现在的物理老师,讲课讲得比你好一百倍。”龙城的八月末, 已经有了凉意。 尤其是清早的时候。 八点钟左右, 我站在厨房里磨豆浆。心里因为什么都没有想而一片澄明。 柔软清丽的阳光里面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萧条。 站在这样的阳光里面,会有微风拂面的错觉。家里人上班的上班,公主殿下上学,大多数时候, 只有还在假期中的我和郑东霓两个人。然后我就听见了郑东霓的歌声。“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所以你,一脸无辜,不代表你懵懂。”郑东霓学王菲是可以乱真的。唱歌,曾经是她吃饭的家伙。她关上冰箱门,对我微笑:“早上吊一吊嗓

24、子是好的。我自己都觉得我宝刀未老,完全不减当年。”“走过江湖的人就是不一样,”我说,“27 岁就可以话当年。”“那当然。” 她骄傲地把脖子一梗,“谁都像你,当年坐着学牛顿三定律,现在站着教牛顿三定律。无聊。”“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我犹豫了一下,比较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她一愣:“偶然。去年夏天他放假回来,跟着什么熟人到我店里来。然后他就来约我了,后来他回美国去,我们保持联系。再后来,他说他想结婚,我说,我也想。”她有点狡猾地眨了一下眼睛。“你看上他什么?”“我从来没有看上他,我只是不讨厌他而已。”她静静地把豆浆倒满两只杯子,“最近我的品位变了,突然喜欢上学历高的男人。他很单纯,我说什么,他就相

25、信什么。他就跟你一样,从来都没有从学校里出来。在国内的时候就是读书,去美国还是读书,读完书就留在学校的研究室活了 30 年,念了二十多年的书。热带植物博士”郑东霓笑了,“这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呀。”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第一,我的堂姐长得很像热带植物;第二,那个男人在美国小城里憋疯了,偶然看见了一个精明利落的城里女人,丝毫不能让他联想起原始的热带植物, 于是决定非她不娶。“郑东霓,”我叹了口气,“跟你说,我也有同学出去留学或者陪读。辛苦得很,尤其是美国的那些小城市,一到节假日,大街上静得像坟场。你不是耐得住那种寂寞的人。他没有多少奖学金, 粗活累活都是你的我不是指洗衣服做饭, 还包括搬个梯子刷

26、公寓的天花板。去超市买十几公斤的东西回家,要么开车,要么像骆驼一样自己搬回来,你以为你还能像在家里那样挥手打辆的?做梦。”“你是说我吃不了苦?”她深深地凝视着我。“我是说没有必要。”“别小看我,郑西决。”她把头发全部握在掌心里,有点恶狠狠地扔到脑后去,“我又不是没出过远门。 在新加坡唱歌的那几年, 我有时候一晚上跑三个场子, 白天还有别的工要打,和四个女孩子租一个房间, 什么脸色都看过。 你真的以为你姐姐回来开店的本钱是靠什么有钱的男人?我倒想,可是到哪去找那么傻的有钱人?你说对不对?”我突然发现我根本没有和她对话的资格。 郑南音是对的, 我只不过才做了一年的老师而已, 我就以为自己天生适合规

27、劝别人。 我凭什么来说三道四呢?我甚至像所有无关痛痒的闲人一样,暗暗揣测过她的钱来自某个,或者某些男人。郑东霓是在 18 岁那年去新加坡的。她才大一,连第一个学期都没有读完。她在大学所在的南方城市里认识了她的第一个男人, 一个新加坡的酒吧经理, 于是就下了南洋多古老的说法。四年以后她回来了,在北京安顿了下来,当她的大学同学苦苦地从一个招聘会奔赴另一个招聘会的时候,她成了服装店的老板娘。没错,我们的姐姐跟着她才认识几天的男人去做天涯歌女的时候,跟郑南音一样大。 我奶奶早就精炼地总结过了,人是有命的。“郑西决,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她托着腮,无限神往。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说话,她只不过是在回忆而已

28、,“在新加坡的时候,有一回,有个客人一出手就给了 1000 美金的小费。要我给他们一桌人唱一个晚上。1000 美金当然多,在新加坡也没有几个人能在一晚上赚到这么多。可是,当 1000 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里面的时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钱的问题,这世上,真的有等级这回事。”她早就给我讲过的,但是她忘记了。“你想一雪前耻,所以想嫁给学富五车的热带植物?”“当然不是。”她大笑着过来揉我的头发,“我想赚钱呀。我现在的店生意再好也只是衣食无忧而已。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出去看看,看看我还能不能赚到更多的钱。”“你现在赚的不够多吗?似乎比我多很多。”“都跟你比,社会还用不用进步?”她冲我翻白眼,“胸无大志。

29、”“我是胸无大志。”我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待在龙城,教一辈子书,然后照顾三叔三婶,小叔,当然还有你爸你妈。等你和郑南音都远走他乡,并且婚姻不幸的时候,帮你们支撑好这个大本营,好让你们随时回来养精蓄锐,再战江湖。”“贱嘴。” 她的眼神明显有些意外,“我没想到,原来你也有志向,是继续做这个家里的三叔。”“没错,就这么简单。要是我真的能做得像三叔一样好,是我的荣幸。”“为什么?”她问我。“郑东霓,”我说,“你不是孤儿,你永远不会明白。”“我和孤儿有什么区别?”她仓促地一笑。郑东霓的婚事,就这么成了定局。我这个说法并不确切,准确点说,在全家人反对无效只好对她表示祝福的时候, 她才宣布她

30、和热带植物在法律上已经是夫妻。 她这次回家来只不过是来办签证需要的手续而已。大家恍然大悟,更加无话可说,只好团结一致地帮她准备所有申请签证的文件,以及行装。也不是全家人吧,不包括她自己的父母。小叔的点评最为幽默,当他听说了郑东霓老公的专业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说:“好。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热带植物,也是好的。”郑南音在一旁笑得差点断气。第 7 节:你的终点很遥远(2)三叔只是对她说:“一切当心。别勉强自己,不习惯就回来。”我记得三叔在郑东霓执意要休学去新加坡的时候,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郑东霓在这个家里地位有点微妙,因为没有人把她完全当成孩子来镇压,她又不可能和长辈平起平坐。所以,有些时候

31、,三叔跟她说话的语气异常尴尬,常常是连称呼都省了。这一切的源头怕是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吧,很多年前的郑东霓是个让大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的孩子。比如说,那个下午,那个我和郑南音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下午。那时候,我九岁,郑南音还不到四岁。那明明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三叔带着我们俩去大伯家,说是要拿什么东西。可是走在楼道里的时候我们就听见门里面有隐约的争吵声。 三叔见怪不怪, 还是敲了门。大伯来给我们开门,没有表情地扫了我们一眼,除了头发有点乱,看不出争斗的痕迹。他知道我们什么都听见了,我也知道他知道我们听见了。他毫不在意,对大妈说:“去倒茶。”大妈斜靠在沙发上,恶狠狠地看着他。那时候大妈还年轻,她是

32、个好看的女人。他们总是这样,争斗的时候,旁若无人。大妈突然间微笑了,嘴里耳语一般地重复了一遍:“倒茶?”然后妖娆地站起身:“好,倒茶。”说时迟那时快,大妈举起暖瓶狠狠地砸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 简直是董存瑞的炸药包。 她一边微笑一边大喊, 脸上的表情因此变得扭曲之至: “我他妈恨不能乱刀砍死你,你叫我倒茶?你叫我倒茶?我操你妈!”三叔扑上去拦住了大妈,就在这个时候,大伯不紧不慢地把地上的暖瓶捡起来,不紧不慢地把瓶塞打开,最后,把里面的东西就这么倾倒在地板上。热水,还有破碎的壶胆。像是一面镜子的碎片,清脆地坠落下来,一片炫目的银白色琳琳琅琅地铺满陈旧的地板,热水的白气开始缓慢蒸腾,让这屋子顿

33、时鬼魅横生。然后,大伯就像魔术师那样,伸手往地下那么一抓,一把银色的壶胆碎片就像一尾银鱼那样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烫不烫,谁知道,反正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怡然自得。他轻而易举地就从三叔手里把大妈抢过来,驾轻就熟,然后,把那捧银色的碎片塞到她正在喊叫的嘴巴里。他几乎是兴奋地:“咽下去,我叫你咽下去。臭婊子我倒要看看是谁整死谁”大妈闷在嗓子里的挣扎声变得沉闷而嘶哑,但是依然拼了死命地挣扎。我说过了,他们俩在折磨对方这件事情上,天赋异禀。郑南音“哇”地哭了。像只吓破了胆的小兔子那样瑟缩在我的身后,我紧紧地抓起她颤抖的小手,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也胆战心惊。我低下头才发现,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郑南音粉嘟嘟的小腿流

34、下来,弄湿了她粉红色的小裙子。于是她哭得更加可怜她不到四岁,可她比某些成年人懂得羞耻。三叔放开了大妈跟大伯,飞奔了过来,把郑南音一把抱起来。时隔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三叔的眼睛扫过他们俩时,脸上那种彻头彻尾的嫌恶。三叔拍着郑南音小小的脊背,几乎是慌乱地说:“南南,乖乖,不怕,不怕。”然后三叔腾出一只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咱们走。咱们现在就走。不管了,谁想死就让谁去死。”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激动,几乎是推搡着我到了门口。就在这个时候,郑东霓打开她小屋的门,走了出来。她那时候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了种说不出的端庄。她高傲地仰着脸,踩着一地晶莹的碎片,站在她的父母面前,一言不发。我不会忘记她那时候

35、的眼神,若无其事,冷若冰霜,就好像眼前那对厮打嚎叫着的男女是样没有生命的东西,比方说,一个指示牌,一个路标。我的大伯大妈却顿时安静了。大伯气喘吁吁地,颓然松开了他手上的女人。大妈一边哭, 一边把嘴里的碎片吐出来。有一抹刺眼的血迹挂在她的嘴角,是战败了的,肮脏难看的旌旗。第 8 节:你的终点很遥远(3)接着,郑东霓慢慢地走向了我们。那个时候三叔已经站在了门外,一只手抱着郑南音,一只手拖着倒霉的,还有一只脚在门里面的我。郑东霓使劲地推了我一把,把我踉跄地推到了门外面。然后紧紧地握着门把手,深深地看了三叔一眼。我清楚,她听见了三叔那句充满了愤怒甚至是蔑视的“谁想死就让谁去死”。郑东霓也清楚,三叔知道

36、她听见了。三叔放开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三叔几乎是迟疑地说:“东霓,跟三叔走,三叔带你们去看电影。”郑东霓只是专注地看着他, 摇头。 固执地后退着, 想要挣脱三叔的手, 尽管那不大可能。她的眼睛是漆黑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瞳仁似乎是要比一般人大上几号。别人的眼睛里面只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黑点,她不一样。她的目光深处有两个凌晨一点的夜晚。万籁俱寂,没有任何声息。三叔继续抓着她的手臂,她继续挣脱。而我,就在旁观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的僵持的那短短几秒钟之间,看懂了很多直到我长大成人之后都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比如难以启齿的歉意,比如无地自容的倔强,比如无法化解却可以忍让的温柔,比如一起经历过羞耻和仇

37、恨之后的才会出现的,脆弱的,朝露一般的同盟。最终,是三叔先放弃了,三叔放下了他的大手,长叹一声:“东霓,你这个孩子。”郑东霓没有表情,她只是说:“三叔,你们走吧。别管我们家的事情了。小兔子的裙子湿了,赶紧给她换,不然会感冒的。”印象中,从那一天起,在这个家里,郑东霓不再是个孩子。似乎没有人像大人训斥孩子那样训斥过她,哪怕是在她闯祸的时候。如今,在我静静地回忆童年往事的时候,许多的画面纷至沓来,清晰得一如清晨就要醒来时候的梦境。 然后我恍然大悟, 原来我们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管郑南音叫小兔或者小兔子了,原来郑南音的 ID 是我们大家的集体创作。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来。不过有时

38、候,回忆就是这样的,一点逻辑也不讲。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郑东霓,还有郑南音,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就像是这件事情从未曾存在过。我还以为,郑南音应该早已忘记了,她那个时候毕竟只有三岁零五个月。可是有一天,那是郑南音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们俩待在家里的时候,听见楼上不小心把什么东西从阳台上弄掉了,摔在楼底下的水泥地上,一声沉闷的巨响。郑南音顿时跳了起来,藏在我的身后,她清澈地,但是慌乱地看着我,她说:“哥哥,他们把热水瓶的壶胆弄碎了吗?”于是我就知道,她没忘,一天也没有。仇恨,是种类似于某些中药材的东西,性寒,微苦,沉淀在人体中,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长日久,却总是能

39、催生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核武器,手榴弹,炸药包,当然还有被用来当作武器的暖水瓶, 都是由仇恨赠送的礼品盒, 打开它们, 轰隆一声, 火花四溅,浓烟滚滚,生命以一种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别忘了,那是个仪式,仇恨祝愿你们每个带着恨意生存的人,快乐。第 9 节:候鸟和飞蛾(1)(三) 候鸟和飞蛾转眼间,已是深秋。龙城的深秋就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典型的深秋。灰色的,凉而不寒,并且肃静。不适合温馨的离别,比如毕业,相反地,比较适合反目成仇,适合情敌决斗,以及,适合葬礼。可是遗憾的是,我还偏偏就是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遇见陈嫣。然后,开始了一段我迄今为止维持了最久,并且最为认真的感情。郑南音总是缠着我问,我

40、到底喜欢陈嫣什么,尤其是在她自认为她谈了恋爱之后。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我不像小叔那样,我不是语文老师,我的表达能力不算很好。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人们都相信的那种爱情没有理由的说法, 我不认同。或者,我们学科学的人总是认为没有什么是不能解释的,若你做不到是因为你的能力不够,而不是它原本无解。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很有可能是错的,但是很遗憾,我的劣根性就是如此。陈嫣当然也问过我,为什么追她。我说,因为我觉得你人长得漂亮,心肠也好。这似乎是很个很无耻的答案。但是,事实的确如此。我是在大学里的龙城同乡聚会上认识陈嫣的。我是物理系,她是经济系。其实陈嫣绝对算不上是个美女,而且她的衣

41、服和发型都没有任何夺目之处, 脸上的表情也总是淡然。 有的女人是这样的, 一开始你的眼光不会被她吸引过去,但是久而久之,随着日子的推移,不经意间,你开始觉得她好看,至少她没有任何一个角度是难看的,非常均衡。再过些时间,她的举手投足都让人舒服,于是你发现她的漂亮属于生活范围之内的漂亮, 在这种漂亮面前, 你可以心安理得, 不用时刻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当你恍然大悟其实她很值得追的时候,对不起,已经有人动作比你快了。陈嫣就是这样的女人。我呢,就是那个动作快的家伙。我幸运。她说:“郑西决,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决定和你在一起?”她笑了,她的笑容里总是有种温存的悲戚,“我第一次跟你出去吃饭的时候,你一

42、直都在说你们家。你姐姐,你妹妹,简直就像是贾宝玉。”她仰起脸,深深地看着我的脸,“那个时候我就想,把家里人看得这么重要的人,一定不是个坏人。”这种时候,通常比较适合细水长流地接吻。三年了,我仍然喜欢亲吻她。接吻这件事情,特别容易让人懂得什么叫做唇齿相依。 然后,一种悠然的感觉弥漫上来。于是我就觉得,这个女人,陈嫣,她是我的骨肉至亲。后来我们毕业了,我和陈嫣一起回到了龙城。我们都希望自己能过上那种安稳,并且最为普通的生活。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默契。陈嫣在一个房地产公司上班。她总是这样向别人解释她的工作:“别误会,我不是售楼小姐。我只不过是会计师手底下的小会计,眼睁睁地看着老板暴发,自己的工资

43、永远是那么一点点,如果不好好调整心态,早晚有一天猝死。”我喜欢陈嫣做人的这种方式。最近我跟陈嫣见面的时候, 总是不自觉地说起郑南音, 因为她的确可恨。 她的学习成绩,她的前途,以及她那个不靠谱的小男朋友,统统令人恶向胆边生。更可恨的是,我还得在三叔三婶面前帮她圆场,说她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她还不领情,估计是被那个男孩子弄得头昏脑胀了,最近像只被惹恼了的猫,动不动就跟我龇牙咧嘴,指责我这个奔三的中年人根本已经麻木得不懂得什么叫感情。 我一半玩笑, 一半认真地历数着郑南音的种种恶行,貌似火冒三丈,其实乐在其中。陈嫣总是微笑地看着我,似乎我无论说什么,在她看来都是有趣的,有趣的未必是我说话

44、的内容,而是这个正在说话的人。她永远有办法,让我安静。我们家那两个大小姐,喜怒哀乐统统挂在脸上,动辄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 所以在她们俩面前, 我觉得我像个男人, 因为我能让她们冷静。 但是陈嫣不一样, 她让我安然,这也让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大概,那就是所谓的温柔乡的感觉吧。我曾经以为,女人都是飞蛾,生性擅长不怕死地扑火。后来才知道,原来也有一种女人是候鸟,无论如何,都沿着一个静谧的轨迹,安宁地飞翔。你可以说是飞翔,说是恪守着什么,也对。我和陈嫣之间, 连争执都是很少的。记忆中只有过一回非常厉害的战争,在我们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她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跟我闹翻了,不哭,不吵,但就是整整一个星期

45、不肯见我。她只耍过那么一回脾气,但是那种冰冷到断裂一般的倔强让我记忆犹新。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一定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觉间踩到了她心里的一个地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雷区,是不能被人碰触的。爆炸之后的反应,因人而异。对于那些不善于张扬自己感情的人,比如陈嫣, 她就只能沉默。要不是因为遇上的人是我,她会吃亏的。我总是充满怜惜地这么想。因为现实中,懂得大张旗鼓地示弱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后的赢家。可我和那些白痴男人不同,我懂得珍惜,一个尽力维持尊严的女人内心的力量。第 10 节:候鸟和飞蛾(2)我们快要结婚了。 陈嫣说过, 之所以这么快地决定和我结婚, 是因为她喜欢我们这个家。她那句话让我无比感动。

46、 可是我给郑东霓和郑南音转述的时候, 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却嗤之以鼻。郑东霓说:“这种话你也信,你是孤儿,她用不着应付公公婆婆,她们家有了个免费的劳动力来倒插门罢了。她会不喜欢,才怪。”郑南音在旁边跟着帮腔:“就是就是,哥哥,女人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呀。那个陈嫣,一看就很卑鄙。”我就不明白,对陈嫣,我的三叔三婶都是再随和也没有,早就把她看成是编外的家庭成员。可是偏偏是她们,这么踊跃地扮出邪恶的婆家人的嘴脸。陈嫣不是感觉不到她们俩的敌意的,只不过,她以不变应万变。颇有大将之风。比如今天,三婶要她来家里吃饭,当她知道郑东霓和郑南音都在场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觉得她眉宇间简直是有点兴奋的。 眼睛

47、发亮, 浑身上下更是透出一种有意为之的从容不迫。相反地,她来家里时,若是这两个敌视她的人都不在场,只剩下三叔三婶和蔼可亲的春风化雨,我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出她的意兴阑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与人斗, 其乐无穷。着实让我叹为观止。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开心就好。她高兴,我就高兴。不过让我不高兴的事情还是意想不到地来临了。 我们俩在楼下的时候, 我意外地看见了郑南音的男朋友,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但是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我已经听见了“男朋友”这三个硬邦邦的字像是金属划着玻璃一样, 在我的大脑里发出刺耳到让人牙龈发酸的声响。臭小子。不想活了。明明知道郑南音家里有两个人都是他自己学校里的老师

48、,居然敢公然跑到楼下来等人。也不知道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该说他简直不把统治阶级放在眼里。 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单元门外面,头一抬,看见了我。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并且大方地跟我说:“郑老师好。”相形之下,小家子气的反而是我。于是我也只好风度翩翩地说:“你好,苏远智。高三啦,很紧张吧。”哪知这个小子不慌不忙地说:“现在的刘老师,是比您那时候要严得多。我今天就是来等郑南音,一块去上刘老师的辅导班的。”厉害。我不得不在心里赞美。短短一句话,自己先光明正大地坦白了,并且堵得我没话说,顺带着嘲讽我曾经教导无方。这孩子再长大一点,可以去外交部。于是我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得以德服人,我说:“那好,

49、要好好学习。”然后拽着陈嫣赶紧上楼,但是还是不幸地听见了他那句围追堵截上来的:“郑老师再见。”“你看见了吧?你全都看见了吧?”在电梯里,我像个正在演讲的希特勒那样,愤怒地对陈嫣挥着手臂:“他就是这副死样子。你看出来没有,这个孩子有多可怕?他在学校里就是这副德行。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而且还是文明礼貌地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靠!郑南音那个丫头就偏偏看上这么个货色。”“好了,西决。”陈嫣还是那样,暖洋洋地微笑着,“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十几岁的男孩子, 喜欢在成年人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咱们还不都是从那个岁数过来的?我倒是觉得郑南音眼光不错啊,这个男孩子蛮帅的”“帅你个头!”我打断她。“郑西决。”陈嫣忍

50、无可忍地摇了摇头,一针见血,“我看你纯属嫉妒。你妹妹长大了,不再整天围着你转,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你不平衡。”我装作没听见,因为我知道她说得是对的。“不过,”陈嫣似乎若有所思,“我觉得这个男孩子很成熟。你家郑南音跟他在一起,怕是要吃亏的。”第 11 节:候鸟和飞蛾(3)“很好。 那我就去剥他的皮, 抽他的筋。 ”我干脆利落。 电梯门就在这个瞬间缓缓移开了,不急不徐的,明亮的银灰色,像是两片铡刀。不过仔细想想,陈嫣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自己也有过十几岁的青春期。高中时候的我也喜欢跟整个世界闹别扭。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殊不知天下最大的傻 B 正是我自己。可能吧,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今天的苏远智,因为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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