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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命的英雄主义莫言本文是莫言在东亚文学论坛上的演讲。演讲题目是：哪些人是有罪的有人说，仅凭这篇演讲，莫言就应当获得诺奖。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知那些暴发户们、投机者们、掠夺者们、骗子们、小丑们、贪官们、污吏们，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假如船沉了，无论你身穿名牌、遍体珠宝，还是衣衫褴褛不名一文，结局都是一样的。感谢而且佩服日本挚友们，为论坛选择了这么一个丰满的议题。人类社会闹闹哄哄，一塌糊涂，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看上去无比的困难，但仔细一想，也不过是贫困者追求富贵，富贵者追求享乐和刺激基本上就是这么一点事儿。中国古代有个大贤人司马迁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中国的圣人孔夫子说过：
2、富与贵，人之所欲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也。中国的老百姓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无论是圣人还是百姓，无论是学问分子还是文盲，都对贫困和富贵的关系有醒悟的相识。为什么人们厌恶贫困？因为贫困者不能尽情地满意自己的欲望。无论是食欲还是性欲，无论是虚荣心还是爱美之心，无论是去医院看病不排队，还是坐飞机头等舱，都必需用金钱来满意，用金钱来实现，当然，假如诞生在皇室，或者担当了高官，要满意上述欲望，也许也不须要金钱。富是因为有钱，贵是因为出身、门第和权力。当然，有了钱，也就不愁贵，而有了权力以后好像也不愁没钱（经典之言）。因为富与贵是密不行分的，可以合并为一个范畴。贫困者艳羡并希望得到富贵，这是人
3、之常情，也是正值的欲望，这一点孔夫子也赐予确定，但孔夫子说：尽管希望富贵是人的正值欲望，但不用正值的方法得到的富贵是不应当享受的。贫困是人人厌恶的，但不用正值的手段摆脱贫困是不行取的。时至今日，圣人二千多年前的教育，早已变成了老百姓的常识，但现实生活中，用不正值的方式脱贫致富的人比比皆是，用不正值的方式脱贫致富但没受到惩处的人比比皆是，虽然痛骂着那些用不正值的方式脱贫致富了的人，但只要自己有了机会也会那样做的人更是比比皆是，这就是所谓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古之仁人君子，多有不羡钱财，不慕富贵者。像孔夫子的首席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三国时高人管宁，锄地见金，
4、挥锄不顾。同锄者华歆，捡而视之，复掷于地，虽心生欲望，但能因为面子而掷之，已属不易。庄子垂钓于濮水，楚王派两个使臣请他去做官，他对两个使臣说：楚国有神龟，死后被楚王取其甲，用锦缎包袱，供于庙堂之下，对神龟来说，是被供在庙堂之上好呢？还是活着在烂泥塘中摇尾巴好呢？使臣说，那当然还是活着在烂泥塘中摇尾巴好。庄子的这则寓言，包含着退让避祸的机心。尽管古人为我们树立了清心寡欲、安贫乐道的道德榜样，但却收效甚微。人们追名逐利、如蚊嗜血、如蝇逐臭，从古至今，酿成了无量悲剧，当然也演出了多数喜剧。文学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艺术形式，当然会把这个问题作为自己探讨和描写的最重要的素材。文学家大多也是爱财宝逐名利的，
5、但文学却是批判富人、歌颂穷人的。当然文学中批判的富人是为富不仁、或通过不正值手段致富的富人，文学中歌颂的穷人也是虽然穷但不失人格尊严的穷人。我们只要稍加回忆，便能想出许很多多的文学中的典型人物，作家在塑造他们的性格时，除了赐予生死的考验和爱恨情仇的考验之外，常常运用的手段，那就是把富贵当成试金石，对人物进行考验，经过了富贵诱惑的自然是真君子，经不住富贵诱惑的便堕落成小人、奴才、叛徒或是帮凶。当然，也有很多的文学作品，让他的主子公，借着金钱的力气，复了仇，雪了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有的文学作品，让自己的和善的主子公，有了一个富且贵的大团聚结局，这就又从正面确定了富贵的价值。人类的欲望是填不满的
6、黑洞，穷人有穷人的欲望，富人有富人的欲望。渔夫的老婆起初的欲望只是想要一只新木盆，但得到了新木盆后，她立刻就要木房子，有了木房子，她要当贵妇人，当了贵妇人，她又要当女皇，当上了女皇，她又要当海上的女霸王，让那条能满意她欲望的金鱼做她的奴仆，这就越过了界限，犹如吹肥皂泡，吹得过大，必定爆破。凡事总有限度，一旦过度，必受惩处，这是朴实的人生哲学，也是自然界诸多事物的规律。民间流传的很多具有劝诫意义的故事都在提示人们克制自己的欲望。据说印度人为捕获猴子，制作一种木笼，笼中放着食物。猴子伸进手去，抓住食物，手就拿不出来。要想拿出手来，必需放下食物，但猴子肯定不愿放下食物。猴子没有放下的才智。人有放下的
7、才智吗？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有的人有的时候有，有的人有的时候没有。有的人能抵抗金钱的诱惑但未必能抵抗美女的诱惑，有的人能抵抗金钱美女的诱惑，但未必能抵抗权力的诱惑，人总是会有一些舍不得放下的东西，这就是人的弱点，也是人的丰富性所在。中国的哲学里，其实始终不缺少这样的理性和才智，但人们总是身后多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贪欲是人的本性，或者说是人性的阴暗面。依靠道德劝诫和文学的说教能使人醒悟一些，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佛教就用万事皆空，万物皆无来试图扼制人的贪欲，因为贪欲是万恶之源，也是人生诸般苦痛的根源。于是，就有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
8、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要限制人类的贪欲，最干脆最有效的手段还是法律，法律犹如笼子，欲望犹如猛兽。人类社会千百年来所做的事，也就是法律、宗教、道德、文学与人的贪欲的搏斗。尽管时常有猛兽冲出牢笼伤人的事务，但基本上还是保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关系，须要克制欲望才能实现；国与国之间的和平关系，也只有克制欲望才能实现。一个人的欲望失控，可能酿成凶杀；一个国家的欲望失控，那就会酿成斗争。由此可见，国家限制自己
9、的欲望，比每个人限制自己的欲望还要重要。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知那些暴发户们、投机者们、掠夺者们、骗子们、小丑们、贪官们、污吏们，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假如船沉了，无论你身穿名牌、遍体珠宝，还是衣衫褴褛不名一文，结局都是一样的。在人类社会中，除了金钱、名利、权势对人的诱惑之外，另有一最大的也是致命的诱惑就是美色的诱惑。这问题好像与女性无关，但其实也有关。历史上曾经爆发过因为争夺一个美女而发生的斗争，也曾经因为美女，而让某些统治者丢掉了江山社稷。肯定地否定色欲当然不对，因为没了这欲望，人类社会也就无法持续。中国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人的性欲基本上是持否定看法的，但他们多半是表里不一，尽管深宫中妻妾成
10、群，但民间却要存天理灭人欲，男女之情，被视为洪水猛兽。这样的观念，体现在封建王朝的法律和道德中。对于人类贪欲的财宝欲望和权势欲望，文学与法律、道德是基本保持一样的，但对于性欲，尤其是升华为爱情的性欲，文学作品却常常地另唱别调，有时甚至扮演吹鼓手的角色。中国有牡丹亭、西厢记、红楼梦，外国有卡特莱夫人的情人。这也是一个文学的永恒的主题，没有男女之间的欲望，没有情与爱，好像也就没有了文学。毫无疑问，贫富与欲望，依旧是当今世界的主要冲突，是人类苦痛或者快乐的根源。中国人近年来的物质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善，个人的自由度较之以前也有了大幅度的宽松，但人们的华蜜感却没有多大的提高。因为财宝安排不公，少数人利用不
11、正值的手段致富导致的贫富悬殊已成为影响社会安定的主要缘由。而那些非法致富的暴发户们的骄奢淫逸、张牙舞爪又引起了下层百姓的仇视，以至于形成了一种剧烈的仇富心理。一百多年前，中国的先进学问分子曾提出科技救国的口号，三十多年前，中国的政治家提出科技兴国的口号。但时至今日，我感到人类面临着的最大危急，就是日益先进的科技与日益膨胀的人类贪欲的结合。在人类贪欲欲望的刺激下，科技的发展已经背离了为人的健康需求服务的正常轨道，而是在利润的驱动下疯狂发展以满意人类的其实是少数富贵者的病态需求。人类正在疯狂地向地球索取。我们把地球钻得千疮百孔，我们污染了河流，海洋和空气，我们拥挤在一起，用钢筋和水泥筑起稀奇怪异的
12、建筑，将这样的场所美其名曰城市，我们在这样的城市里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制造着永难消解的垃圾。与乡下人比起来，城里人是有罪的；与穷人比起来，富人是有罪的；与老百姓比起来，官员是有罪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官越大罪越大，因为官越大排场越大欲望越大耗费的资源就越多。与不发达国家比起来，发达国家是有罪的，因为发达国家的欲望更大，发达国家不仅在自己的国土上胡折腾，而且还到别的国家里，到公海上，到北极和南极，到月球上，到太空里去瞎折腾。地球四处冒烟，浑身颤抖，大海咆哮，沙尘飞扬，旱涝不均等等。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其实担当着重大责任，这就是挽救地球挽救人类的责任。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知人们，尤其是那些用不正
13、值手段获得了财宝和权势的富贵者们，他们是罪人，神灵是不会保佑他们的。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知那些虚伪的政治家们，所谓的国家利益并不是至高无上的，真正至高无上的是人类的长远利益。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知那些有一千条裙子，一万双鞋子的女人们，她们是有罪的；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知那些有十几辆豪华轿车的男人们，他们是有罪的；我们要告知那些置买了私人飞机私人游艇的人，他们是有罪的，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但他们的为所欲为是对人类的犯罪，即便他们的钱是用合法的手段挣来的。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知那些暴发户们、投机者们、掠夺者们、骗子们、小丑们、贪官们、污吏们，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假如船沉了，无论
14、你身穿名牌、遍体珠宝，还是衣衫褴褛不名一文，结局都是一样的。我们应当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向人们传达很多最基本的道理：譬如房子是盖了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假如房子盖了不住，那房子就不是房子。我们要让人们记起来，在人类没有独创空调之前，热死的人并不比现在多。在人类没有独创电灯前，近视眼远比现在少。在没有电视前，人们的业余时间照样很丰富。有了网络后，人们的头脑里并没有比从前储存更多的有用信息；没有网络前，傻瓜好像比现在少。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让人们知道，交通的便捷使人们失去了旅游的欢乐，通讯的快捷使人们失去了通信的华蜜，食物的过剩使人们失去了吃的味道，性的易得使人们失去恋爱的实力。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知人们
15、，没有必要用那么快的速度发展，没有必要让动物和植物长得那么快，因为动物和植物长得快了就不好吃，就没有养分，就含有激素和其它毒药。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知人们，在资本、贪欲、权势刺激下的科学的病态发展，已经使人类生活丢失了很多情趣且充溢了危机。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知人们，悠着点，慢着点，非常聪慧用五分，留下五分给子孙。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品告知人们，维持人类生命的最基本的物质是空气、阳光、食物和水，其他的都是奢侈品。人类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当人们在沙漠中时，就会明白水和食物比黄金和钻石更宝贵，当地震和海啸发生时，人们才会明白，无论多么豪华的别墅和公馆，在大自然的巨掌里都是一团泥巴；当人类把地球折腾得不适合居住时，那时什么国家、民族、股票，都变得毫无意义，当然，文学也毫无意义。我们的文学真能使人类的贪-欲，尤其是国家的贪-欲有所收敛吗？结论是悲观的。尽管结论是悲观的，但我们不能放弃努力。因为，这不仅仅是救他人，同时也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