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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菊残菊香(下)菊残 等待结果的日子令人心焦，林大强仿佛是在滚烫的铁板上跳舞。 两天后，检查报告最终出来了，黄小菊的艾滋病病毒抗体还是呈阳性。谢天谢地，他和女儿艾滋病病毒抗体呈阴性！不幸中的万幸，父女俩躲过了这场劫难。看着检查化验报告单，他的心始终在不停地颤抖，生气的火焰足以炽伤藏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交界山洞的恐怖分子。这个魔鬼，她是罪所应得，咎由自取！这个全世界最可怕的人，竟然就生活在他的核心。他咬牙切齿，那个恨呀，就想把一锅滚烫的开水往她身上浇。 始终以来，他以为是最了解她的人。他知道她的一切，她做的，她想的，甚至她潜意识冒出来的小念头，都驾驭在他的手心里。他甚至觉得，他们的华蜜就像林家湾地底
2、下冒出来的温泉，常年暖和而又源源不断，但残酷的现实告知他，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并不了解她，他们中间隔着千山万水。 当看到疾病防控中心的复查报告时，他对她彻底无望了。他知道，他们全部的故事，全部往事，全部的缠绵，都成了异样苦痛的一部分。这份报告也把他仅有的那点幻想彻底粉碎，把她恒久推向了他的对立面。全部的说明都是多余的，他对她的全部的怜悯都化为泡影。她成了他的罪人，甚至变成了他的敌人！ 林大强哭了。从医院里出来，一个大男子汉就在大街上嚎淘大哭起来。以前听到有关妻子的绯闻，他不信任，现在他不敢信任，却又不得不信任。他没有为她感到可怜，相反，他是为自己感到可怜。他当时是瞎了眼睛，尽然会跟她生活在一起，
3、尽然结为夫妻相亲相爱，而且他还始终以为自己生活在华蜜的蜜罐里，这是多么荒谬啊！想到自己这么多年与她肌肤相亲，想到自己曾经一次次进入她的身体，他就感到作呕。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作弄我啊！他对着天空无声地喊。 那天晚上，他和女儿回到了林家湾，结果发觉村里的人都特别惊慌，连粮食专业合作社的几个铁哥们也都尽量避开跟他们接触。他们有两三个人还放弃了机收中稻，溜之大吉了。老支书抽着闷烟说明说，这不怪他们。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他们心里感到非常胆怯和恐惊呀！虽然疾控部门和村卫生室的工作人员反复宣扬不要卑视艾滋病患者，也一再强调艾滋病只有血液、性、母婴三种传播方式，但他们还是信不过。 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他的手
4、机却很刺耳地响了起来。这是一个不熟识的座机号，他想了想，按键接了，不曾想到对方却一声不吭。他“喂”了两声，对方还是没有声音。他想到了医院的公用电话，会不会是黄小菊呢？小菊，是你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有种你就说话呀！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流氓！你这个婊子！你这个杀坯！你他喉咙响起来了，最终就变成了吼叫。他要吼叫，吼叫出来，把心里的积郁的东西喷射出来。他的歇斯底里把对方给吓倒了，对方“卟”地把电话搁了。他想，确定是黄小菊。她无颜再见到他，他呢，也不想再见到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她，再也不，他发誓。 林大强是在其次天接到桃花电话的。桃花是黄小菊带出去城里打工的小姐妹；她说，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方法了。只有
5、住院接受治疗。桃花善解人意，以前他对她的印象就是如此，现在她这么一说，他就忍不住了，委屈、不满、怨恨一股脑儿全部涌了上来。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再度哭出声来了，只听到桃花在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他只是哭，似乎只有哭声才能表达他的心境。桃花始终在说，话中有叹息，但他慢慢从话中辨出了一些味道，桃花似乎是说住院的费用，他只当没有听见。莫非她背叛了他干出了猪狗不如的丑事，还要他替她掏钱治病？她得的可是不治之症，而且是令男人无地自容的风流病。他再傻，也不会傻到给她掏钱治这个病！ 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桃花也没有再提。这是一种背叛病。她背叛了他，他当然有权利这样严
6、厉而又冷漠地处置。 然而，林大强还是异样地失落。他想睡觉，但又睡不着，失眠成了常态。即使睡着，也是被恶梦包围。醒来后，经常是一身冷汗，冷汗贴着后背，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打捞上来似的。他变得恐惊、神经质。他和女儿不敢再碰旧的东西，全部的家具和农具都换成了新的，尽管疾控部门的工作人员说，一般的接触并不能传染艾滋病，所以艾滋病患者在生活当中不应受到卑视，如共同进餐、握手等都不会传染艾滋病。艾滋病病人吃过的菜、喝过的汤是不会传染艾滋病病毒的。艾滋病病毒特别脆弱，假如离开人体，暴露在空气中，没有几分钟就会死亡。艾滋病虽然很可怕，但传播力并不是很强，它不会通过日常的活动来传播，也就是说，不会经浅吻、握手、拥
7、抱、共餐、共用办公用品、共用厕所、游泳池、共用电话、打喷嚏等而感染，甚至照料病毒感染者或艾滋病患者都没有关系。 但林大强还是不放心，一千一万个不放心。邻居们也无法再跨进这个家门了，他们不再是他的铁哥们，也不再是他粮食生意上的伙伴，内心里障碍重重。有七八户人家甚至搬走了。 桃花成了他的情报传递员，时常把黄小菊的状况反馈过来。她瘦了，又黑又瘦，跟以前似乎是两个人了，桃花这么形容。她精神很差，浑身无力，像是吃海洛因的人，桃花又这么描述。有时，听到她这样的话，林大强会升起一丝怜悯，甚至想去看一看，终归是夫妻一场啊，更何况她染上这种病，生不如死。从情义上讲，他还是应当去探望和照料的。他还想好了怎么去看，
8、说怎样的话，要不要带上女儿林玲，但事到临头，他又动摇了。不行能，这绝不行能，我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林大强感到自己有点残酷，有点不近人情，但她是个值得讲人情的人吗？千错万错，都是她这个贱女人的错。她要为她的错担当一切后果。他咬紧牙关，不能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退却。 四 在无望的煎熬中过了一年，萧瑟秋风今又是，林家湾村也呈现出扫落叶般的肃杀。林大强突然接到了桃花的短信。短信很短，只有一行字：菊花姐不行了。 黄小菊就要走了，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尽管早有打算，但真的来临了，他还是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是去，还是不去？好像都有理由，但细致一想又好像都没有理由。他没有哭，这一回连一滴泪也没有垂落下来。他觉得自己成
9、了一个局外人。从医院检查出来，他就始终是个局外人。 女儿林玲在梳头。他在镜中看到了自己那张呆板的脸，心头陡然涌起了一丝怜悯与怜悯。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她在做最终的挣扎，好像还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他起先感到担心，下定决心要去见她最终一面。 当他和林玲赶到医院时，黄小菊已经进了太平间。他远远地站着，朝她投去一瞥，目光冷淡，带着酸楚与苦痛。这一刻他比以往都要冷静。那张脸是生疏的，惨白，阴森，还带着某种怪异。他无法把这具尸体与曾经的那个密切的妻子联系起来，他不敢做这样的联想，他觉得很荒谬。想当时如漆似胶的热恋，他是多么离不开她，没日没夜地泡在一 起，现在她却变成了僵硬，走向了另一个世界。他感
10、到了时空的错乱与混沌，如梦一般。 火化的那一天，没有人来送黄小菊。桃花也住进了医院，据说她的艾滋病病毒抗体也被检测出阳性，被疾控部门确诊是一个艾滋病患者。他和女儿从殡仪馆出来就上了一辆出租车，一声不吭地坐着。司机问他到哪里去，他没有说话，还是林玲说了去公墓吧。她隐隐隐约听爸爸说过，林家湾无法接受妈妈的骨灰，她只有葬身他乡了。 车往前开，窗外是一排排倒退的街景，他望出去感到是消瘦的，自从得知她得了艾滋病后，世界的一切都是病态的，艳丽亮丽的色调再也找不回来了。他觉得人世间都肮脏透了，比路上那些乞丐还要肮脏。乞丐洗一下，换上干净的衣裳还可以变得鲜亮，但自己不行，因为怀中骨灰盒里睡着的这个人曾与自己合
11、二为一，所以他也连带着变得肮脏了。他欲哭无泪，泪水已干枯。 或许是无法对话，司机打开了收音机，是熟识的菊花台的旋律：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 周杰伦的声音像刀一样直刺他的心房。胸很闷，闷得像个密封罐，他觉得气都透不上来了。桃花在电话中告知他，黄小菊体内的艾滋病其实是她传染的。当时桃花在城里经不住灯红酒绿的诱惑，没有把握好自己，稀里糊涂地跟一个吸毒者上了床，不想感染上了这种病毒，但是还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临床症状，所以没有被确诊为艾滋病人。 就在黄小菊被查出艾滋病病毒抗体呈阳性的那年夏天，她们相约逛街去买时装，跟迎面而来的大货车遭受，桃花当场就被吓懵了，眼看小姐妹就要
12、丧生车轮，一触即发之际，是黄小菊从她旁边猛击一学，将她推了出去。桃花因此脱离险境，可左手掌还是被撞成粉碎性骨折。黄小菊来不及躲闪，右脚也被车箱擦破了皮。事故虽然不大，但两人鲜血流了一地。由于怕林大强担忧，她没有将这件事告知自己的丈夫。 假如血液里有艾滋病病毒，输入此血者将会被感染。在艾滋病还没有被发觉前，献血人的血在验血的时候还没有包括对艾滋病的检验，所以有些病人因为接受输血，而感染艾滋病病毒。但是随着全世界对艾滋病的相识渐渐加深，基本上全部的血液用品都必需经过艾滋病病毒的检验，所以在发达国家的血液制品中含有艾滋病病毒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大夫说明说，黄小菊与桃花的血融为一体，就极有可能与那次车祸
13、有关。 桃花比黄小菊幸运的是，林家湾已经被纳入全国首批艾滋病综合防治示范区，她获得了国家免费供应的抗病毒药物治疗。桃花此前虽然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可还没有出现明显的临床症状，所以外表看起来跟健康人一样。疾病防控部门把这一时期叫做潜藏期，说潜藏期除艾滋病抗体阳性外，无自觉症状和阳性体征。潜藏期长短不一，半年到十二年不等，少数可达二十年以上。桃花的亲人一听说她是个艾滋病患者，都跟她断绝了往来，大夫希望林大强能陪伴她走完人生最终的一程。 大夫反复强调说，你不必视病人为洪水猛兽而退避三舍，因为艾滋病不能通过空气、一般的社交接触或公共设施传播，与艾滋病患者及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接触不会感染艾滋
14、病。一般接触如握手、拥抱、共同进餐、共用工具和办公用具等不会感染艾滋病；艾滋病不会经马桶圈、电话机、餐炊具、卧具、游泳池或公共浴池等传播，蚊虫叮咬也不会传播艾滋病。你不要该卑视她，应在精神上给她激励，让她主动协作医生治疗，战胜病魔。 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我孤寂在湖面成双周杰伦的声音锯着林大强的心，一刀又一刀。他仿佛看到了黄小菊，她就躲在歌里，在冷冷地偷窥他。 停车！他冷不防大声喊道，不啻一声炸雷。 司机一个紧急刹车，突兀地停在路旁，他匆忙地付了钱下车就走。公墓的菊花已经凋零，但落在地上依旧呈现出一派深黄色的热情，映得整个天际都似乎染满了绯云。 没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都是自己想
15、象的产物。他这样劝慰自己。 女儿林玲也下了车，乖巧地跑过来拉了拉他的手，又把他拉到了现实里。她的手粘粘的，好像带着黄小菊的潮气。女儿的神态就像骨灰盒里的那张脸，这是无法变更的。他的心又一阵颤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女儿。 满地菊花残瓣，充满深秋芳香，有人竟然在这公墓里拍照。这里有什么好照的，死者的归宿之地。 他发觉后面跟着一个人，回头一看，是那个出租车司机。他停住了，他也停住了。他气呼呼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给你钱？ 我不放心，所以过来看一看，你不要想不开哟！司机说。 司机是个好心人，他错怪他了。他想笑，但更多的是想哭。他怎么向人家说明呢？不用说明，任何说明都是多余的。 安葬了妻子，安置好女儿，林大强胸佩红丝带出现在了桃花的病榻前。他做了一名艾滋病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