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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2年两个家庭冰心前两个多月，有一位李博士来到我们学校，演讲“家庭与国家关系”。提到家庭的华蜜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实力的影响，又引证很多中西古今的故实，说得痛快淋漓。当下我一面听，一面速记在一个本子上，完了会已到下午四点钟，我就回家去了。路上车上，我还是看那本笔记。突然听见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叫我说：“姐姐！来我们家里坐坐。”抬头一看，已经走到舅母家门口，小表妹也正放学回来；平常我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说一两段故事给她听，所以今日她望见我，肯定要拉我进去。我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预备功课，无妨在这里玩一会儿，就下了车，同她进去。舅母在屋里做活，望见我进来，就放下针线，拉过一张椅子，叫我坐下
2、。一面笑说：“今日难得你有工夫到这里来，家里的人都好么？功课忙不忙？”我也笑着答应一两句，还没有等到说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后院里葡萄架底下，叫我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要我说故事。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就笑说：“古典都说完了。只有今典你听不听？”她刚要回答，突然听见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我要乱她的留意，就问说：“妹妹！你听谁哭呢？”她回头向隔壁一望说：“是陈家的大宝哭呢，我们看一看去。”就拉我走到竹篱旁边，又指给我看说：“这一个院子就是陈家，那个哭的孩子，就是大宝。”舅母家和陈家的后院，只隔一个竹篱，原来篱笆上面攀缘着很多扁豆叶子，现在都枯落下来；表妹说是陈家的几个小孩子，把豆根拔去，因此只有几片的黄叶
3、子挂在上面，看过去是清清晰楚的。陈家的后院，对着篱笆，是一所厨房，里面看不清晰，只觉得墙壁被炊烟熏得很黑。外面门口，堆着很多什物，如破瓷盆之类。院子里晾着几件衣服。廊子上有三个老妈子，廊子底下有三个小男孩。不知道他们弟兄为什么打吵，那个大宝哭的很利害，他的两个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几个老妈子也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表妹静静地对我说：“他们老妈子真可笑，各人护着各人的少爷，因此也经常打吵。”这时候陈太太从屋里出来，挽着一把头发，拖着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还漂亮，只是带着非常娇情的神气。一出来就问大宝说：“你哭什么？”同时那两个老妈子把那两个小男孩抱走，大宝一面指着他们
4、说：“他们欺压我，不许我玩！”陈太太啐了一声：“这一点事也值得这样哭，李妈也不劝一劝！”李妈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陈太太一面坐下，一面摆手说：“不用说了，横竖你们都是不管事的，我花钱雇你们来作什么，莫非是叫你们帮着他们打架么？”说着就从袋里抓出一把铜子给了大宝说：“你拿了去跟李妈上街玩去罢，哭的我心里不耐烦，不许哭了！”大宝接了铜子，擦了眼泪，就跟李妈出去了。陈太太回头叫王妈，就又有一个老妈子，拿着梳头匣子，从屋里出来，替她梳头。当我留意陈太太的时候，表妹突然笑了，拉我的衣服，小声说：“姐姐！看大宝一手的泥，都抹到脸上去了！”过一会子，陈太太梳完了头。正在洗脸的时候，听见前面屋里电话的铃响。王
5、妈去接了，出来说：“太太，高家来催了，打牌的客都来齐了。”陈太太一面擦粉，一面说：“你说我就来。”随后也就进去。我看得忘了神，还只管站着，表妹说：“他们都走了，我们走罢。”我摇手说：“再等一会儿，你不要忙！”非常钟以后。陈太太装扮得珠围翠绕的出来，走到厨房门口，右手扶在门框上，对厨房里的老妈说：“高家催得紧，我不吃晚饭了，他们都不在家，老爷回来，你告知一声儿。”说完了就转过前面去。我刚要转身，舅母从前面来了，拿着一把扇子，笑着说：“你们原来在这里，树荫底下比前院凉快。”我答应着，一面一同坐下说些闲谈。突然听有皮鞋的声音，穿过陈太太屋里，来到后面廊子上。表妹悄声对我说：“这就是陈先生。”只听见陈
6、先生问道：“刘妈，太太呢？”刘妈从厨房里出来说：“太太刚到高家去了。”陈先生半天不言语。过一会儿又问道：“少爷们呢？”刘妈说：“上街玩去了。”陈先生急了，说：“快去叫他们回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家。而且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处。”刘妈去了半天，不见回来。陈先生在廊子上踱来踱去，微微的叹气，一会子又坐下。点上雪茄，手里拿着报纸，却抬头望天凝神深思。又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他们回来，陈先生猛然站起来，扔了雪茄，戴上帽子，拿着手杖径自走了。表妹笑说：“陈先生又生气走了。昨天陈先生和陈太太拌嘴，说陈太太不像一个当家人，成天里不在家，他们争论以后，各自走了。他们的李妈说，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舅母说：“人家的事情，
7、你管他作什么，小孩子家，不许说人！”表妹笑着说：“谁管他们的事，不过学舌给表姊听听。”舅母说：“陈先生真也特殊，陈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气，不过年轻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点，这也是小事，何必经常动气！”谈了一会儿，我一看表，已经七点半，车还在外面等着，就辞了舅母，回家去了。其次天早起，梳洗完了，母亲对我说：“自从三哥来到北京，你还没有去看看，昨天上午亚茜来了，请你今日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亚茜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三嫂。我在中学的时候，她就在高校第四年级，虽只同学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惯了名字，便不改口。我很情愿去看看他们，午饭以后就坐车去了。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很是清静，都是书
8、店和学堂。到了门口，我按了铃，一个老妈出来，很干净伶俐的样子，含笑的问我：“姓什么？找谁？”我还没有答应，亚茜已经从里面出来，我们见面，喜爱的了不得，拉着手一同进去。六年不见，亚茜更显得亲善静穆了，但是那活泼的看法，仍旧没有变更。院子里栽了好些花，很长的一条小径，从青草地上穿到台阶底下。上了廊子，就望见苇帘的后面藤椅上，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摆积木玩。漆黑的眼睛，绯红的腮颊，不问而知是著名未曾见面的侄儿小峻了。亚茜笑说：“小峻，这位是姑姑。”他笑着鞠了一躬，自己觉得很不自然，便回过头去，仍玩他的积木，口中微微的唱歌。进到中间的屋子，窗外绿荫遮满，几张洋式的椅桌，一座钢琴，几件古玩，几盆花草，几张图画
9、和照片，错错落落的点缀得特别静雅。右边一个门开着，里面几张书橱，垒着满满的中西书籍。三哥坐在书桌旁边正写着字，对面的一张椅子，好像是亚茜坐的。我走了进去，三哥站起来，笑着说：“今日礼拜！”我道：“是的，三哥为何这样忙？”三哥说：“何尝是忙，不过我同亚茜翻译了一本书，已经快完了，今日闲着，又拿出来消遣。”我低头一看，桌上对面有两本书，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亚茜笔记的，字迹很草率，也有一两处改抹的痕迹。在桌子的那一边，还垒着几本也都是亚茜的字迹，是已经翻译完了的。亚茜微微笑说，“我那里配翻译书，不过借此多学一点英文就是了。”我说：“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诗红袖添香对译书了。”大家一笑。三哥又唤
10、小峻进来。我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觉得他应对很聪慧，又知道他是无趣生，便请他唱歌。他只笑着看着亚茜。亚茜说：“你唱罢，姑姑爱听的。”他便唱了一节，声音很洪亮，字句也很清晰，他唱完了，我们一齐拍手。随后，我又同亚茜去参观他们的家庭，觉得到处都很干净规则，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三哥出门去访挚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觉。我们便出来，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风，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亚茜一面织着小峻的袜子，一面和我谈话。一会儿三哥回来了，小峻也醒了，我们又在一处游玩。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绚丽的花，青绿的草，这院子里，似乎一个小乐园。晚餐的菜肴，是亚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们一面用饭，一面望
11、着窗外，小峻已经先吃过了，正在廊下捧着沙土，堆起几座小塔。门铃响了几声，老妈子进来说：“陈先生来见。”三哥看了名片，便对亚茜说：“我还没有吃完饭，请我们的小款待员去领他进来罢。”亚茜站起来唤道，“小款待员，有客来了！”小峻抬起头来说：“妈妈，我不去，我正盖塔呢！”亚茜笑着说：“这样，我们往后就不请你当款待员了。”小峻立即站起来说：“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跑了出去。陈先生和小峻连说带笑的一同进入客室，原来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陈先生这时三哥出去了，小峻便进来。天色慢慢的黑暗，亚茜捻亮了电灯，对我说：“请你替我说几段故事给小峻听。我要去算帐了。”说完了便出去。我说着“三只熊”的故事
12、，小峻听得很兴奋，同时我觉得他有点倦意，一看手表，已经八点了。我说：“小峻，睡觉去罢。”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一同进入卧房。他的卧房实在好玩，一色的小床小家具，小玻璃柜子里排着各种的玩具，墙上挂着各种的图画，和他自己所画的剪的花鸟人物。他换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说：“姑姑，出去罢，明天见。”我说：“你要灯不要？”他摇一摇头，我把灯捻下去，自己就出来了。亚茜独坐在台阶上，望见我出来，笑着点一点头。我说：“小峻真是胆子大，一个人在屋里也不胆怯，而且也不怕黑。”亚茜笑说：“我从来不说那些神怪凄惨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娇嫩的脑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缘由，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胆怯了。”我
13、也坐下，看着对面客室里的灯光很亮，谈话的声音很高。这时亚茜又被老妈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觉的就留意到他们的谈话上面去。只听得三哥说：“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觉得你很不是自暴自弃的一个人，为何现在有了这好闲纵酒的习惯？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希望是什么，你莫非都忘了么？”陈先生的声音很低说：“这个时势，不游玩，不拚酒，还要做什么，莫非英雄有用武之地么？”三哥叹了一口气说：“这话自是有理，这个时势，就有满腔的热血，也没处去洒，实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当以赤手挽时势，不行为时势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坏了，将来就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个大英雄，岂不是自暴自弃？”这时陈先生好像是站起来，高大的影子，不住的在窗前摇
14、漾，过了一会说：“也难怪你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有欢乐，就有希望。不像我没有欢乐，所以就觉得前途特别的黑暗了！”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满含愤激凄惨。三哥说：“这又惊奇了，我们一同毕业，一同留学，一同回国。要论职位，你还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样的，为何我就有欢乐，你就没有欢乐呢？”陈先生就问道：“你的家庭什么样子？我的家庭什么样子？”三哥便不言语。陈先生冷笑说：“也许你也明白我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击，已经灰了一半的心，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已经非常不耐烦。好简单回到家里，又望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内人是个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
15、管理法都不知道，每天只出去应酬宴会，孩子们也没有教化，下人们更是无微不至。我屡次的劝她，她总是不听，并且说我不敬重女权、不同等、不放任种种误会的话。我也曾决意不去难为她，只自己独力的整理改良。无奈我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里，只得听其自然。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喧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的苦恼。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剧场的人散了；更深夜静，踽踽归来的时候，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我陈华民所应当做的？然而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这时已经听见陈先
16、生哽咽的声音。三哥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门铃又响了，老妈进来说我的车子来接我了，便进去告辞了亚茜，坐车回家。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突然望见陈宅门口贴着“吉屋招租”的招贴。放学回来刚到门口，三哥也来了，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我很觉得惊异，也不敢问，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母亲不住的问三哥：“亚茜和小峻都好吗？为什么不来玩玩？”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扔在字纸篮里。母亲说：“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自去做，我看她实在太忙。但我却从来没有望见过她有一毫牵强慌急的看法，匆忙忧倦的神色，总是喜喜爱欢从从容容的。这个孩子
17、，实在可爱！”三哥说：“现在用了一个老妈，有了帮手了，原来亚茜的意思还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并且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雇用一个下人，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因此就雇了这个老妈，不过在粗活上，受亚茜的指挥，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现在名片上的姓名和帐上的字，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是了，那一天陈先生来见，给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陈。我很觉得惊奇，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三哥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陈华民死了，今日开吊，我刚从那里回来。”我才晓得那朵白纸花的来历，和三哥脸色不好的原因母亲说：“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
18、民？”三哥说：“是。”母亲说：“真是惊奇，象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也会死了，莫非是时症？”三哥说：“哪里是时症，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慧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大。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满想着一回国，立即要把中国旋转过来。谁知回国以后，政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欢乐，他就每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里去，吓了我一大跳。从前那种可敬可爱的精神看法，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头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体也虚弱了，我非常的难过，就唯恐不大好，因此劝他经常到我家里来谈谈解闷，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听。并且说：”感谢你的盛意，不过我一到
19、你家，望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难受，不如以下也没说什么，只有哭泣，我也陪了很多眼泪。以后我觉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懦弱下去，便牵强他一同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大夫说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唯恐不简单治好。我更是担忧，牵强他在医院住下，渐渐的治疗，我也每天去探望他。谁知上礼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说到这里，三哥的声音抖动得很厉害，就不再往下说。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惋惜惋惜！听说他的才能和学问，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三哥点一点头，也没有说什么。这时我想起陈太太来了，我问：“陈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说：“要回到南边去了。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债务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来不知怎么过活！”母亲说：“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化，否则也可以独立。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她总不至于非常吃苦。”三哥微笑说：“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三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门口，自己回来，心中很有感慨。顺手拿起一本书来看看，却是上学期的笔记，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华蜜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实力的影响。（注，此文属名冰心女士，后收入小说集去国，北新书局1933年10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