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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伤逝读后感 附:鲁迅伤逝原文(特别棒的小说,值得你一看)伤逝涓生的手记 假如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伤,为子君,为本人。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远里的破屋是如此地寂静和空虚。光阴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仍然是如此的破窗,如此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如此的窗前的方桌,如此的败壁,如此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单独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往常一般,过去一年中的光阴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如此的,常常含着
2、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么样地使我忽然生动起来呵!因而就看见带着笑涡的惨白的圆脸,惨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然而如今呢,只有寂静和空虚照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本人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步临近,
3、但是,往往又逐步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恨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恨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慢慢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适应,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
4、,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大概不好意思了。这些地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如今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儿去了。“我是我本人的,他们谁也没有干预我的权利!”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清晰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特别少隐瞒;她也完全理解的了。这几句话特别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明白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今后,便要看见
5、辉煌的曙色的。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我是我本人的,他们谁也没有干预我的权利!”这完全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么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如今,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往常的十几天,曾经特别细心肠研究过表示的态度,陈列过措辞的先
6、后,以及倘或遭了回绝以后的情形。但是临时大概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特别愧恧,但在经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不但我本人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清晰;仅明白她已经同意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慢慢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小孩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尽管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大概要破窗飞去。然而我明白她已经同意我了,没有明白她怎么样说或是没有说。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
7、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表达得如生,特别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复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咨询,被考验,同时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这复习后来也慢慢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凝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因而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明白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特别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明白,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便我本人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明白得特别清晰,由于她爱我,是如此地热烈,如此地纯真。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繁忙的光阴。我的
8、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繁忙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究,嘲笑,猥亵和轻视的目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对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关于这些全不关怀,只是冷静地慢慢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回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特别苛酷,也非苛酷,由于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能够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小
9、孩,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小孩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我们的家具特别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依然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明白不给她参加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适的。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事实上是替我害怕,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特别清静。每日办公散后,尽管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如此慢,但终究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切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慢慢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大概
10、于她已经更加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理解而如今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确实隔膜了。子君也逐日爽朗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空闲。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儿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忽然加得特别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明白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大概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爱这名字。这是确实,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制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唉唉,那是怎么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安静和幸福是
11、要凝固的,永久是如此的安静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谈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解,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复古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惋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况且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晚上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依然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如此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
12、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专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关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如此地整天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如此地粗糙起来。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如此地劳累。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大概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依然如此地劳累。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
13、,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印着的确实是: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秘书处启十月九号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到如今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特别晚的了。事实上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由于我早就决定,能够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尽管费劲,也还能够译点书,况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腾跃着。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大概也较为怯弱了。“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
14、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特别深的妨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步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尽力节约,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苦时候的忙。“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我立即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我特别费踌蹰,不明白怎么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特别见得凄然。我真不料如此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
15、这么明显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特别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场的。我的心因而更缭乱,忽然有安静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特别觉得疲劳,仿佛近来本人也较为怯弱了。因而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大概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今后的希望。外来的打击事实上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如今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
16、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明白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展得特别慢。然而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实在。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惋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擅长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本人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
17、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大概将先前所明白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特别不快乐罢,但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展,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能够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仍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尽管我由于整天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本人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
18、在瘦得太悲伤,房东太太还因而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如此的奚落。因而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6)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后来,经屡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步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但是事实上都特别瘦,由于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特别颓唐,大概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能够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特别大的咨询题;
19、它的食量,在我们事实上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特别重的负担。因而连它也留不住了。倘使插了草标(7)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如此做。终因而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特别深的土坑里。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特别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惊奇。子君,你如何今天如此儿了?”我忍不住咨询。“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你的脸色。”“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事
20、实上,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尽管由于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特别。如今忍耐着这生活压榨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大概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我拣了一个时机,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明白,或者是并不相信的。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儿去呢?大道上,公园里,尽管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终究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浅显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那儿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
21、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暖和。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好在我到那儿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那么十余人,都是薄弱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视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由于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那儿尽管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忽略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尽管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屋子和读者慢慢
22、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8)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惊奇的是倒也并不怎么样瘦损。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暖和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时时又特别带些恐惧的神色。我明白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得也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
23、,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子君大概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痹似的冷静,尽管尽力掩饰,总依然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平和得多了。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小孩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冷静。她从此又开场了往事的复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假的温存的来,将温存示给她,虚假的草稿便写在本人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设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假,那也便是不能开拓新的生路
24、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依然一个空虚,而关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明白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明白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别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忽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即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能够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拓,便在这一遭。我和她闲谈,成心肠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因而涉及外国的
25、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9)。称扬诺拉的果断。也依然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如今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本人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小孩,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她依然点头容许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特别两样了。但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我觉得这大概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拓,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况且你已经能够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假的。我
26、老实说罢:由于,由于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由于你更能够毫无挂念地做事。”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目光射向四处,正如小孩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惧地回避着我的眼。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浅显图书馆。在那儿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特别多,但是,如今如此也依然不行的。我开场去访咨询久已不相闻咨询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平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冰的针刺
27、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痹的疼痛。生活的路还特别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想。我忽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即自责,忏悔了。在浅显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骁勇地觉悟了,决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仇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湛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而且,确实,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耐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小孩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尽管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依然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
28、回信,信封里只有两张书券(10):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己一无所得的空虚了。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彷徨;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如此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本人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常的寂寞和空虚!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特别简单地说。这大概又不是预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咨询出如此一句话。
29、“她去了。”“她,她可说什么?”“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常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找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藏匿一人一物的才能。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拢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如今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我大概被四周所排斥,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四周;正屋的纸窗上映出亮堂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小孩推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慢慢隐约地现出脱走的途径:深山大泽,洋场,
30、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心肠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同时嘘一口气。躺着,在合着的眼前通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背地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小孩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如此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如今她明白,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如何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恩爱过
31、,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假如真实能够珍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所以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如此地沉重。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能够毫无顾虑,坚决地决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估计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英勇和无畏是由于爱。我没有负着虚假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不管是真实者,虚假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常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四周;至少,也如还在城中
32、,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咨询一个久不咨询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知名的拔贡(11),寓京特别久,交游也宽阔的。大概由于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特别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特别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明白了。“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儿去呢?特别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明白,她死了。”我惊得没有话。“确实?”我终于不自觉地咨询。“哈哈。自然确实。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但是,不明白是如何死的?”“谁明白呢。总之是死
33、了确实是了。”我已经忘却了怎么样辞别他,回到本人的寓所。我明白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儿去呢?”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无望的挣扎的声音。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本人战栗,本人退藏,因而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
34、的期待。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惫着。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依然空虚;但偶尔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那是阿随。它回来了。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阿随。但是,“那儿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特别多,我约略明白,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明白跨进那儿去的第一步的方法。通过许多回的思考和比拟,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点。仍然是如此的破屋,如此的板床,如此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
35、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新的生路还特别多,我必须跨进去,由于我还活着。但我还不明白怎么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本人曲折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初春的夜,依然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如今已经明白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单独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四周的严威和冷眼里了。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找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伤,祈求她的宽恕;否那么,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伤。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如今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依然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伤,为子君,为本人。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我要遗忘;我为本人,同时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