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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论快乐（节选）钱钟书“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乐的决不会长久, 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也自相矛盾。在高兴的时候，我们向生命加添了迅速，增进了油滑。像浮士德 财羊，我们空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 “逗留一会儿罢！你太美了！”那有什么 n?你要永久，你该向痛苦里去找。不讲别 内，只要一个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约不来的 f午，或者一课沉闷的听讲一一这许多，比 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尝到什么叫 故“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这里， 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 西。快乐的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
2、的电兔子。几分钟或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 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一一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 在我们追求和等候的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地偷度过去。也许我们只是时间消费的筹码，活 了一世不过是为那一世的岁月充当殉葬品，根本不会享到快乐。但是我们到死也不明白是上 了当，我们还理想死后有个天堂，在那里一一谢上帝，也有这一天！我们终于享受到永远的 快乐。你看，快乐的引诱，不仅像电兔子和方糖，使我们忍受了人生，而且仿佛钓钩上的鱼 饵，竟使我们甘心去死。这样说来，人类虽然痛苦，却并不悲观，因为它终抱着快乐的希望; 现在的账，我们预支了将来去付。为了快活，我们甚至于愿
3、意慢死。穆勒曾把“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比拟。假使猪真知道快活，那么猪和苏格 拉底也相去无几了。猪是否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 看见的。把快乐分肉体和精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分析。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尽 管快乐的原因是肉体上的物质刺激。小孩子初生下来，吃饱了奶就乖乖的睡，并不知道什么 是快活，虽然它身体感觉舒服。缘故是小孩子的精神和肉体还没有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状 态。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 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 审定。要是你精神不痛
4、快，像将离别时的筵席，随它怎样烹调得好，吃来只是上气息、泥滋 味。那时刻的灵魂，仿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都 是好东西。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作。假如你犯罪而真觉快乐，你那时候一定和有道德、 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有最洁白的良心，跟全没有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 的。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人类文化又进一步。发现这个道理.，和发现是非善恶取决于 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一样重要。公理发现以后，从此世界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发 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 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 乐的人；干灾百毒，有谈笑自假设的人。所以我们前面说，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这 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大胜利。灵魂可以自主一一同时也许是自欺。能 一贯持这种态度的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是谁知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