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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陌生人】再见只是陌生人 这些年，我忘了很多事。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又想起他来的。也许是一首歌，或者是一盘食物。等那个影子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差不多过了十年。而这十年中，他之于我，是一片空白。 这是许多年前，我不曾想到的结果。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二十岁，在上大学，却长着初中生一般的脸庞，还有身体。那常常让我错位，以为我还处于那样的年龄，丝毫不觉得我已经二十岁，不久后就要离开校园，要毕业，要工作，要独自面对很多事。 而他，和我完全不同。 他个子很高，喜欢篮球。第一次见他，他就在打篮球。 那是个冬天的早晨，还没开始下雪，天色灰暗，我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裹着厚厚的棉衣缩着脖子跟着人群去上早操，脚僵硬
2、得迈不开步。那个时候，已经有很多大学取消了早操，我不知道我们学校怎么还保持着这样的传统，要知道，北方的冬天尤其的寒冷，我一边缓慢地挪步，一边在心里抱怨。然后就看见了他。他正在球场打篮球，满头大汗，后背湿了，枣红色的运动服上，沾满星星点点的汗渍。他很认真，很投入。那个篮球架下只有他一个人，整个篮球场也只有他一个人在打篮球。人群从道路上慢慢挪到了篮球场，很快在他的周围排起了稀稀拉拉的队形。音乐急促了起来，早操要开始了。 他停了下来，擦了汗，然后站到了一支队伍后面。 我恰好注意到了他的脸。他有着一张严肃的面孔。我有些怕那些长着严肃脸孔的人，却又不能不去注意他们。那张脸，一丝微笑的预兆都没有。他出了汗
3、，脸却仍旧那么冷，被周围寒冷空气锁住的面部肌肉显得有些残酷，从深深的眼眶里透出的视线，带着一点点的凶相。当然，我不能这样形容，那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恶人。 以后的每个早晨，我都会看见他，在我们上早操的篮球场打球。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好几个。不过，这些都不会影响我的注意，因为一旦注意到，他就常常会在固定的地方出现。不管他和谁在一起，都不会影响你看见他。他旁若无人地在你的视野里出现；而在你注意到他之前，他就像还没在这个世界出生一样，你眼里永远都看不见他。虽然，他就在那里，跑动、运球、投篮，满头大汗。 刚想起这些的时候，我的思维是混乱的。一些片段会突然冒出来，插到原本正在进行的事件中，片段和片段纠结在
4、一起，毫无章法。我想让它们变得有条理些，但又做不到。就像我时常尝试去改变一些原本不太好的事情的走向，希望它们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到最后，仍旧还是那样。这和许多年前，我还那样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去想的结果是一样的，并没有明显的不同。 在他出现在我视线之后的时间里，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我们竟然熟络起来。然后，他那副曾让我害怕的严肃面孔就再也看不见了。没有了那样的一张脸，我就再不怕他。 他开始教我打乒乓球。我忘记是我请他教我，还是他主动说要教我的，总之，我和他学了很长时间的球。他爱好体育，很多项目都玩得很好。跟着他学球，我很放心，认为不久后我就可以打得很好了。不过，我是个笨学生，而他却不是
5、个严厉的老师，至少对我是这样。 他不停地在球台边苦笑，摇头，不停地提醒我，矫正我的姿势，不停地去捡我打飞的球，向替我们把球扔过来的临近球台的人说谢谢。我看着他的样子，开始觉得奇怪起来。就是你认识一个人，然后他开始变化，不再是你初识时的样子，甚至相去甚远。就是那种奇怪的感觉。但这种感觉是新鲜的，而且还有些美好。 也许，那个时候就已经定位了。我之于他，就像一个孩童，一个天真而又不理解（不是刻意的）他想法的孩童。他拿她，拿这个孩童毫无办法，只能苦笑，只能去帮她捡球。他准备了好多球，黄色的，红双喜牌，滚得满地都是。 最终，她还是学会了。打得像模像样，还代表班级参加了院系的乒乓球赛，得了第三名。当然，这
6、是他离开之后的事情。 第一次和他吃饭，应该是在一场NBA总决赛之后。那天，他请我去学校的电影院看那场决赛。他最喜欢的湖人队赢了，拿了总冠军。他和那些与他一样支持湖人队的学生们一起兴奋地叫喊。电影院里微弱的光线照在他那张已经全不严肃的脸上，反射出异样的光彩，灿烂，狂热。我看着那张脸，也和人群一起叫喊，一起欢呼，用大得不能再大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这样喊过，更多的时候，我是羞涩的，连话都很少说，但那天我和他一起喊，一起叫，像电影院里的其他人那样，却不是为了拿到总冠军戒指的湖人队，哪支球队都不为。在这之前，我从不看篮球。 午饭是在学校电影院旁的一家小饭馆吃的。有一道菜，红肠炒饼子。老板娘推荐的，说是小店
7、新推出的特色菜，可好吃了，保准吃了以后还常会带着女朋友来。 对老板娘的话，他笑而不语，但最后仍旧点了那个菜。菜很快端上来，做得漂亮，红肠颜色很正，泛着油光，青蒜苗颜色翠绿，金黄色的饼子切成不大不小的块，穿插在红绿之间。我的舌头开始不由自主地渗出口水，迅速拿起了筷子。 掺了玉米面的饼子有点干，但没有妨碍，我喝了一口雪碧，继续吃着那盘菜。 那顿饭还点了别的菜，也许饮料喝的不是雪碧，而是可乐，又或者是橙汁。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一点点的干，一点点的不满足，但稍瞬即逝，马上被快乐填满。进来的认识他或者是认识我的人都对着我笑。我回报的笑容中带着点羞涩。是啊，那个时候我害羞的很，这种害羞让我不那么容易去喜
8、欢一个人，所以，相对于我的同龄人来说，我的恋爱来得很晚，等寝室的姐妹都跑去约会了，我仍旧对那些事情毫无概念，它们进不到我的脑子里。有什么办法，我是一个只记得红肠炒饼子的人。 如今，我离开我的大学，离开那座出产红肠的城市很多年。我现在居住的这座浙东沿海城市没有那种红肠也没有那种饼子，我是再也吃不到了。餐桌上常常出现的是各种虾蟹、海鱼还有贝类，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但至今仍不那么喜欢。在口味方面，我的确很守旧，所以，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在电脑面前放了一杯绿茶，那味道是我熟悉的，喝到嘴里，淡淡的清苦，那些被食物勾起的回忆渐渐具体，在清苦的味觉中延伸，一切才终于生动起来，不再混乱不堪。 认识他的时候
9、，他即将毕业，我却还是个懵懂的小丫头，对恋爱没有概念。的确是这样，我甚至都没意识到他即将离开，毕业，然后开始新的生活，在新的地方，而我还需要在学校呆很长时间。我还那么小（不是指年龄），完全就是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想，全没有离别的概念。 即便是去火车站送他，眼泪在我瞳孔上蒙了一层雾气的时候，仍旧还是那样。 或者，是我心存希望，或者那个时候的我，心里只有希望，它掩盖了所有的东西，让希望本身变成了现实。那就是，他的离开，就像是不曾离开，他就在那个位置，和时间，和距离都没有关系。 现在的我，仍旧搞不明白那时候的思维，那种小女孩式的思维，尽管这种思维模式至今仍旧左右着我，封闭着我。我常常在
10、一种封闭的思维下想问题，那里面只有我，其他的，都是静止的，不动的，像一面墙壁。我一边走，一边观看着墙壁上生动的图画，为那些美丽而欢呼雀跃，除此，别无他想。 他毕业回了家乡，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教书。那是我从没去过的地方，那之前，除了小时候和爸爸去过一次杭州，看过西湖、断桥和灵隐寺，就没去过南方，何况还是比杭州还南的南方，已经接近了西南边境。 所以，他的家乡，以及那里和他有关的一切，足以引起我的好奇。 那个寒假，我转了很多趟车，从遥远的东北到了他的家乡。 从大巴上下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我带着饥饿的兴奋，探究着这个陌生的南方县城。 夜晚清新而热闹。他租住的那幢民房前面是一排小吃店，全都还开着业，师傅
11、们都站在门口的位置，熟练地颠着炒锅，橘色的灯光下散漫着雾气，他领着我站在一家店的门口，玻璃橱窗里是一盘盘码好的菜，样式和搭配都很新奇。很多食材我都叫不出名字，这些，就是这里的特色。我像恍然大悟一般，迅速点起菜来。点了几个菜，附赠了一碗汤，豌豆苗汤。我从未喝过那样的汤，也没吃过豌豆苗。汤的做法倒很简单，就是把豌豆苗下在清水里，然后放上盐和味精。只要是点了菜的顾客，都会送上这样的一碗汤。 不过，豌豆苗有一股怪异的味道，极其浓烈的一种青草味（我把那些不属于蔬菜正常味道的，都归为青草味），而且还有点苦。 他问我是不是吃不惯那汤。 有点，还好。我回答他，筷子却伸向了其他的菜。奇怪的是，我现在忘记了它们都
12、是谁，我把除了豌豆苗之外的菜都忘得一干二净，但那天它们一定是满足了我的胃口，我记得吃了很多饭。 等我渐渐习惯豌豆苗的味道，已经在那个县城呆了有一段日子。这是个安静的县城，每天充斥在我耳边的那些听不懂的方言和热闹的笑声并不影响它的安静。这里的人、事物，都有它们固定的秩序，任何东西都打破不了。我常常站在窗口看楼下来往的人，听着各种声音。他的房间不大，却有着极大的窗户，是一幢三层民居中的一间，在二楼，视野很好，可以看见街道、房屋，还有远处的菜地。 我去他那时，他们学校还没放假。南方的学校比北方放得晚很多，所以，寒假是那么的短，根本不够用，过完年就没了。想到这，我沾沾自喜起来，为不是这个县城的居民而沾
13、沾自喜。我习惯漫长的寒假，呆在家，随意做着一些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做。因为是在放假，即使什么都不做，那也是在放假。房间里有暖气，客厅里也是，不管跑到哪里都是温暖的，整个冬天都十分的温暖，你随便吃什么都可以，热茶，热可可，甚至冰棍，桶装冰激凌。那感觉，这里的人永远都感受不到。 站在他的窗前，听着不绝于耳的当地方言，却在想着北方的寒假。 这可能会是件让他伤心的事情。他把女朋友独自扔在房间里，自己去上课，对着那群不太懂事又爱吵闹的学生讲得口干舌燥，他的女朋友却在想着北方的寒假、北方的暖气，他知道了，一定会失望。但他不会告诉她，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从她来的那天起，他就没讲过任何和失望有关的话题。虽然他们分
14、开的这段时间，他每次的电话里，都透着那种无法控制的失望，但是，她不懂，那个时候，她的确听不出来，她只是开心，为能听到他的声音而开心，他随便说什么话她都会开心，他和她说他这一天的生活，上了几节课，开了多久的会，那个喜欢讲废话的校长怎样用言语来折磨他的耳朵，他又怎么偷着打瞌睡。他还会讲到他去移动营业厅充话费，那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营业员是如何的热情，如何地夸着他的工作，中学老师的工作，那个女营业员还曾给过他电话号码，是手写的电话号码，而不是名片，但他一次也没有打过，虽然她漂亮。但你更漂亮，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他在电话里说。她相信了，因为相信而更加开心，她从没怀疑过他说的话，其实，她几乎不怀疑任何人说的
15、话，至少那个时候是那样。 他上课的时候一定还在想着他的女朋友，她正独自呆在他的房间里，不知在忙些什么。发呆、看书、在窗口看风景，或者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穿着他买给她的毛绒拖鞋。 也许，在她还没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常常这样胡思乱想了。那个时候，他会觉得把一堂课上完是那样的难，在学生很配合的情况下仍旧是如此。时间似乎是无止尽的，停滞不动，他被黏在时间里。他都要疯了。他想做一个好老师，那是他从小的愿望。可他的工作却又做成这样。 每次下课，他都会回到学校门口他租住的房子，上到二楼，她开着门，朝着他微笑。她在窗口早就看见了他，所以在他上楼时，门就已经为他打开。在门口，他抱着她亲吻，吻得他自己都透不过气来，仿
16、佛只有这样才能排解他的失望，在刚刚上过的那堂课中产生的失望。那些学生早就不见了，他脑子里只有她的影子，怀里只有她柔软的身体，那么轻，那么小，像个小娃娃。对，就是小娃娃，他平时就这样叫她，那是专属她的昵称。 这个课间的吻是如此的黏腻，他整个人都集中在那柔软而灵巧的舌尖上，别的部位都消失不见了。只有那里，才是活生生的，才是有感情的，才能承载那种无尽的失望。她配合着他，她不懂亲吻，不知道她的舌头她的身体应该放在哪里，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衣服，闭着眼睛，安静地听着那黏稠的声音，还有他急促的呼吸。 这个时候，他又变得陌生了起来。那个呼吸急促的人，怎么会是他呢？和那个有着严肃的面孔，冬天的某个早晨在篮球场看到
17、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一个那么远，一个却如此的近。这种由于近而产生的陌生，无疑是让她困惑的。她为这个而感到困惑，而不是别的。 不可否认，那是甜蜜的。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甜蜜，由这种唇和舌的接触产生，还有，一点点的兴奋。但只有一点点，那是她能控制的兴奋，她天生能控制这种源自于她内心的兴奋，她不了解她的这个禀赋，但她的确能够做到。他却不能。所以，他的眼神里时常透露出一种失望，夹杂着悲戚的失望，即使他从不说。 太短暂了，他又要回到学校去上课。他是班主任，很忙，他一到那所中学就当了班主任。他说，校长很器重他，他不能让他失望。 他走后，他的小娃娃就开始在他房间里翻着东西，其实她都翻过了很多遍了。他的书，他的备
18、课本，他的相册，他的信件，她给他写的信件，厚厚的一摞。 在她大学的寝室，也有那样厚厚的一摞信，是他写给她的。他的字写得很好，她像欣赏书法作品那样去欣赏着他写的信。每次收到他的信，她都欣喜不已。 那种距离，那种恋爱中的疏离感，不仅不让她感到难受，痛苦，或者失望，反而让她感到甜蜜。她从一遍一遍地阅读信件中获得快乐，那等于在重温整个过程，像是谈了无数遍恋爱一样，反正，他都不曾离开她，他永远都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在那里做着他的事，而她知道他在哪里，不会离开。他的感情，就封存在那些文字里，只要打开就能看得到，伸手就能触得到，她什么都不曾失去，只在不断地获得当中。她又怎么会伤心难过呢，她生活在她自己的
19、恋爱世界里，那个封闭的世界，即便是他，她的那个恋人，也不能打扰。 她永远都不知道，她所谓的圆满，恰恰就是他的缺失。 终于，他也要放假了。忙着期末监考的那两天，他比任何时候都开心。他说，他监考时比上哪一堂课都专注，没有一个学生有机会打小抄。 而我，却开始烦恼着另一件事情，我住在他的女同事那里，他为我买了一张钢丝折叠床，放在他女同事的房间，可放了寒假，他那位女同事就要回乡下过年了。 我觉得我要没地方住了。我甚至没想过我会，我可以，住在他的房间。这种问题我从来都没想过，也许没人会相信，但的确是那样。 我因此而愁眉苦脸起来。后来，他拿了一把钥匙给我，说是他那位女同事给我的。她不在也没关系，又不会怕你偷
20、她的东西。他和我开玩笑。 我很开心，拉着他让他陪我去县城的外围逛逛。现在他放假了，有的是时间。 我们沿着县城的水泥大马路一直朝南走，然后水泥路消失，被一条让人踩踏得很平整的黄土路代替。离开了繁闹的街道，一切都变得安静了起来。只有风的声音，河流的声音，我们走路说话的声音。 我们到了城外的河边。河岸很高，下面是一片叫不出名字的草，不少已经枯黄败落。要走过那片草，才是真正的河边，有许多白色褐色形状大小各异的鹅卵石。 水很清，流得并不快。 我们身后还有一堵没拆完的围墙，褚红色的砖头断面裸露在空气中，还能看清上面刷的标语。我问他，这标语为什么到处都是，连县城小学的围墙上都有。 珍爱生命，远离毒品。 就是
21、这样的标语。与我在其他类似规模的小县城看到的计划生育标语不同。毒品这个词汇，那种东西，应该离我很远，现在却突然逼近。 他拉着我，沿着岸边由高到低的小路下去，小心翼翼地走到河边，挑了块光滑的石头坐下，继续说着标语的事。 这里离金三角很近，就是你们电视里常看到的，毒品泛滥，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笑着，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去饭店吃饭，离了座位，上了洗手间，就应该换杯子了。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就有人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被人下了药，染上了毒瘾。 他又说，这里看起来很安静，其实，也是乱的。他小的时候也曾背着砍刀上过学，和许多同龄的少年一样，打架也打得凶，也流过血，或让别人流过血，这都很平常，每个在这
22、里长大的像他这样的青年都会有一些这样的经历。至今，他不少朋友仍旧有把刀放在枕头底下的习惯。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些吃饭穿衣的事情。我却慌张了起来，脑子里出现各种画面。的确，我总是把一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装进自己的脑子。 毒品，砍刀，那么危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掉进陷阱而万劫不复。那如果他一不小心我顿时紧张了起来，心跳开始加速，脸色也差了。这种大白天的梦魇突然莫名其妙地折磨了我。我一定承受不了那种事情，承受不了他变成另一副样子，他所有的东西都会失去，会变成一个和魔鬼没什么两样的东西。 听起来像是在放电影，不过那的确是我脑子里出现的片段，我深陷其中。 那些片段突然被他打断。
23、瞎想些什么！我不会有事的，不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往就好。他拍着我的肩，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满脑袋奇怪想法的孩子。 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他会担心，会放在心里去想的，但却让我在一瞬间陷入恐惧。他不能理解我这种想法，也不知道我这种没来由的恐惧到底从何而来。 他那位女同事已经收拾东西回家了，屋子里空无一人。 那个小丫头将独自呆在那间屋子里，度过几个孤独的长夜。她甚至有点兴奋，独自一人住在一个陌生人的屋子里，竟然让她如此兴奋。她用一把新配的锃亮的铜制钥匙开了门，然后占有了那个房间。虽然，她之前已经睡过很多个晚上，里面的东西已经不再引起她的好奇，那张木制的旧床，那个暗红色的衣柜，白色的写字台，竹制的小圆桌，开
24、满白色雏菊的粉蓝色窗帘，书架上的那排书（倒数第三本是她翻过几页的飘），这都不陌生。 她和他的那位女同事很少交流，有时候甚至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她常常回去得很晚。她敲门，然后她开门，穿着睡衣。她进来，她又钻进被窝。然后她去洗漱，回来就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作为班主任，她很忙、很累，而帮那个小丫头留门，等她，则是她一天中最后的任务。 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很舒缓。白色写字台上的那盏小灯上散射出的光打在她露在被子外的侧脸上，黑色的发丝落在一旁，那发丝随着她的呼吸轻微起伏。她站在那里，陷入莫大的安宁静谧中，周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除了眼前那个女教师的睡姿。光影朦胧中，她竟然察觉出一种无以
25、伦比的美感。 白天的时候，她从不觉得她有多美。她和这个小城大多数的年轻女人一样，打扮得太过俗气（这么形容不礼貌，不过就是这样）。衣服颜色过于鲜嫩，粉色、紫色、红色、绿色，头上总是戴着各种看似别致却花俏的发卡，样式也过时了。喜欢笑。总是随意又放纵地笑，而且谁都喜欢拿来笑话，仿佛这是她们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当然，也喜欢夸赞，和笑话一个人那样夸赞一个人。 这些女人让她有种遥远的距离感，她不属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从第一天夜晚，他带着她去县城最热闹的小街逛游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就这么认为。那时她坐在街边的米粉摊吃一碗宽米粉，很美味，刚吃过晚饭的她竟然一根不剩地将它吃光。身边走过很多年轻的女人，打扮得鲜亮无比
26、，出来逛街、约会，三三两两地从她身边走过。 她嚼着米粉，看着往来的那些女人，被疏离感包围。她们是活泼的，比她活泼。虽然她比她们还年轻。但这种活泼与年龄毫无关系，这也决定了她与她们的不同。她如果穿成她们这样，绝对不敢这样兴高采烈地在大街上行走。 所以，他那位女同事说她很漂亮，她既承认，又产生怀疑，是对漂亮本身产生怀疑。在这个县城，她突然开始不明白，什么是漂亮，什么是美。美也变得陌生了起来。 她觉得他那位睡着了的女同事是美的。可不久前，她却认为她整个人都俗气无比，一点没有一个高中女老师应有的风范和仪态，穿着旅游鞋和带花边的地摊牛仔裤就去上课，而且，她的衣柜里连一件正装都没有。 这太不可思议，一切都
27、颠倒了。 我独自一个人睡在那间小小的单身宿舍，没有任何的不习惯，没有害怕，也没有失眠，很快就能睡着，我睡的那张折叠钢丝床，是我来之前他替我买的，就放在房间的一角，上面铺着全新的被褥，浅紫的底色，开满大团的绣球花，很温暖。 他却总是睡不好。放假之后，没有了工作的压力，却更睡不好了，眼睛里出现了大片的血丝。我问他，他却摇头，不自主地叹气。这种情绪还没完全散尽便又被他带进了另一件事，他说起别的话题，或带我去逛街。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热闹的、冷清的。逛街的时候他看起来并不疲惫，只有坐在房间里面对我时，才显出一种独特的疲态，那血丝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显得过于深刻。血丝是我对于
28、疲惫的唯一印象，父亲熬夜批改试卷后的第二天早晨，眼睛里就会有那样的东西，对它，我并不陌生。 我们计划着几日后去旅行，到附近的城市游玩。我执意不肯留下来与他一同过春节，我要回家，因为我家人在家等着我，我没说是出来看男友，只说沿途游玩。 所以我还是要去看一些山水，以免回去和父亲聊天时，没有内容。而我又不习惯撒谎和编造，说出一些我并没有到过的地方的景物。 父亲不知道我有男友，关于感情的事情，我从不和他交代。我只和他说我的考试分数，和我参加的社团。我的男友在我和父亲之间被彻底地孤立了起来。这不是他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不好，我才不和父亲说。他很好，所以我才和他交往，才来到他所在的县城看望他，每天无所事事地
29、站在他的窗口看楼下的行人，发呆，等他下课。 对于我在感情方面的隐瞒，他知道，但却无奈。在他的那间小房间里，我给我的家人打电话，他就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听我和家里人相互问候、聊天，听我说着和朋友玩得很开心，会快些回家之类的话，他揉搓着我的手指，头发，或者吻着我的脸颊，但是，他在这场关于亲情的对话中彻底成了隐形人，无法介入。 与我的隐瞒不同，他曾将我们的合影带回家给他的母亲看。他母亲说，很漂亮，但是她家太远了。 关于那段对话，他没有详细和我描述，我也没有追问。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不过，这次来，他并没有带我去见他的父母。说是在邻县的山区，不方便。 我倒是无所谓。那个时候的我，对这些东西毫无概
30、念，所以，不能理解他那种无奈，和其中的深沉意味。 这种不理解不是第一次，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总是做不到“善解人意”，是因为晚熟，还是某种程度上的注意力的偏移？ 因为这种偏移，他曾生过气，甚至摔了他的手机。 那天是我的生日，他打长途到我的宿舍给我庆祝生日，可我中午和晚上却都不在。因为有很多同学和朋友要给我庆祝生日，排了两三场，等我回来的时候，室友说寝室的电话都打爆了。我曾说过的，距离对我来说是个毫无具体形态的东西，就像没有距离一般。 可他却不同。 他因为找不到我而焦虑，摔了他的手机。手机差点摔坏了，还好因为是昂贵的名牌手机，并没有影响通话。只是外壳留下了疤痕。 那个疤痕我后来看到了，很惨淡的印
31、迹。 关于那个手机，他拿到的第一天，就告诉了我它的来历，是他父亲送他的礼物，祝贺他参加工作。他说他还没有一分钱收入，这手机不是他的，连他骑的摩托车也不是他的，都是他爸的。 我爸的。是我爸的。这话，他重复了好几遍。 说这话时，他那种悲伤的语调，是我没听过的，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浓烈的醉意。他喝酒了，收到礼物的那天他和家人喝了很多的酒，喝醉后就用那个手机给我打电话，说他很开心。可他的话却并不开心。 旅行前的那个晚上，吃完饭我照例坐在他的旧电脑前，看着租来的偶像剧，看得忘记了时间。等想起来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他从外面走进来，看起来像是洗漱好了，换了睡觉时穿的衣服，一件像篮球背心一样的宽大的衣服。 我说，
32、我要走了。 别走了。他说。然后看着我，一种比期盼还要深刻的悲伤，就藏在他的眼睛里。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切约定俗成的东西突然改变了。我像一个突然闯入陌生环境的人，一下不能适应，心慌、忐忑。 他抱起了我，开始吻我。急促的气息中，有他压抑了的悲伤。他不知道该拿他的小娃娃怎么办？这也许出乎她的意料，甚至是她不喜欢的，但是他如果能控制，如果能不受干扰，他就不会有那样深刻的失望，甚至，悲伤，从头到尾。 吻带着眼泪，在她身上蔓延开。他并不是在强迫她，相反，他比任何时候都温柔。他的手轻轻抚着她的浓密的头发，她小小的身体。他没有去脱她的衣服，只是抚摸她。她也哭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33、，做着噩梦，极其恐怖的噩梦，他甚至吓得叫出声来，在深夜，被冰冷的汗液包裹全身，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那个时候，他想抱着她，也只有抱着她，才能远离噩梦。才会正常起来，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他才能是原来的那个他。 他让她别离开他，她却一直在哭，一点也不像他的女朋友，倒像个被猎人擒住的小动物。 他吻不下去了，她的身体开始发凉，一点也感受不到应有的温度，像是会马上死掉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停下来。按着她的肩膀，说，他没有别的意思，他不会和她睡在一起，他不会伤害她，她，只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就好了。他去隔壁的房间，他的同事那里过夜。 她这才停止了哭泣，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他看见她
34、那个样子，一种怜悯夹杂着悲戚的爱意在他们周围弥漫开。他只能又吻她，无法控制的，除了亲吻，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让她相信他。他不停地说着这句话。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继续吻下去，继续他心底早已泛滥得无法控制的爱情。 她相信了他，继续着那样的亲吻，带着泪水的亲吻。她不再抗拒，身体渐渐恢复了原有的温度。又活了过来。 他们第一次这样。他慢慢脱去了她的衣服，手在她如婴儿般的肌肤上滑过。这样会要了他的命，但是他也只能那样了。他的吻更加黏稠，带着哭泣的音调，滑落在她的身体上。她的唇，她细长的脖子，她小小的乳房。她早已经成年，乳房却仍旧像孩子那样。她本来就是个孩子。他当她是个孩子。 她始终相信他不会伤害她，这种相
35、信支撑着她，甚至变成了一种信念。她那小小的身体，就是在那样一种信念中绽放着光彩。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纯洁，孩子一样的女孩的身体。 他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哭了，泪水流得她满身都是。他发现，他始终接近不了她的世界，无法控制地停留在了她世界的外面。其实，他一点也不了解她，那个他称之为小娃娃的女孩，他的女朋友。 他抱着她，和她说他的爱，他的在乎，他的害怕。 他第一次和她说他的害怕。他不说别的，只是说害怕失去。至于失去什么，他没有说。他说他从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也没人会相信他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怎么会对一个女孩怀有这样的感情，这种感情让他感到恐惧、懦弱，让他无法面对自己应该去经历的未来，因为，那像个无
36、底洞。 你不会掉进去，而我会。他这样对我说。 每个晚上，我都会做那样的梦，梦见自己掉进深渊，没有任何人救我，他带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 我却听不懂。显而易见，那个时候的我，远不如现在了解他。 这挺奇怪，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离开，才是了解的开始。从封闭的围墙里走出来，围墙便成了广阔风景的一小部分，而不是全部。 接着遗忘便开始，以一种不可逆转的姿态。 就像这所有的一切，似乎是我记忆的一部分，似乎，又不是。 旅行回来之后的那个晚上，他又带着她去那条热闹的小街吃米粉。 那是她在那个南方小县城的最后一晚。满街都是人，来来往往，操着当地的方言，大声地说话，快乐地说话，声音透过拥挤
37、的人流，透过那道无形的屏障，逼近她的身体。对这些，她仍旧带着深深的好奇，仿佛那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些她听不懂的怪异方言，升降调，女人们身上俗气却又活泼的衣饰，它们一波一波从她身边流过，起伏。她吃着热辣辣的米粉，喝着酸汤，享受着美味，身体被那一拨拨人流冲刷后，残存的感觉仍在。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个南方小县城，喜欢在夜晚昏黄的灯光下坐在摊头吃米粉。但仅仅是喜欢，她不能变成这人流的一部分，永远不能，因为，从她来的第一天，她就被这人流孤立了，漂浮了起来，她在风景的外面，而不是风景里。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窗口，看着那风景，美丽的、刻骨的、忧伤的。 当风景渐渐模糊，一切消逝，淡去，她或许还能记起那酸汤米粉的
38、味道、豌豆苗的味道。 那天之后，她带着那些残留的味道，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那个县城，离开了他。去过她的春节，与她的家人在一起。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的脑子里缺少永别、诀别这样的概念。火车开出时，她和他说再见，微笑着哭。要打电话啊！她隔着火车厚厚的玻璃窗对着他说。他站在那里，目光中带着悲戚和忧伤，嘴里说着一些话。但她已经听不见。火车开出时，他没有追，只是站在那里，直到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至今，我仍不了解爱情是什么，但我所经历过的那一切，我却把它称之为爱情。即便除了这些，我再也记不得什么。它遥远得像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虚幻得如同是我的臆想。在我的脑子里，它最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但我仍然称之为爱情。 厨房里开水壶的鸣叫声渐渐清晰，它响了好一会。书房离厨房太远，我又忘记自己不久前在厨房的煤气灶上放了一壶水。所以，那持续不断的模糊鸣叫声，仿佛和我无关。 我最终还是反应过来，那是楼下，我厨房里的水壶。水早就烧开了。 给茶杯续上刚烧的水。一些清淡的味道被沸腾的开水激起，氤氲着散开。是绿茶的味道，只有绿茶的味道。只是，我续进杯里的开水，将那味道又冲得淡了。 秋阳，女，“80后”，环保工作者，本刊曾刊发其短篇小说至亲，现居浙江余姚。 第 25 页 共 2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