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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语象物象意象意境蒋寅十多年前，我在（讲意境的本质及存在方式）一文中曾感慨，固然已有无数论文发表，但意境还是个模糊的概念1。如今我又不得不再次感慨，意象虽经很多学者讨论研究，它也还是个意指含糊的概念，其所指在不同学者的笔下有很大出入。近期，有些学者提出以意象为核心建构中国的文艺学理论体系，又有学者以意象、典型与意境共同构成三元的艺术至境论2，都显示出正在走向成熟的理论考虑。然而，在意象的基本问题没弄清楚之前，一切理论体系的设想都只能是海市蜃楼。鉴于学术界在意象含义理解上的歧异，近年出现了陶文鹏、曹正文、成镜远等先生辨析意象、意境概念的论文3，可我觉得问题还是没有解决。由于
2、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意象的含义怎样理解，而在于怎样规定。我们知道，从意象的语源及其本义来讲，它应该有两个基本含义：1以详细名物为主体构成的象征符号系统的总体，源于（周易系辞）“圣人立象以尽意；2构思阶段的想像经历，源于（文心雕龙神思）“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但在漫长的文论史和批评史上，古人运用“意象概念又不这么简单。有时指诗中一个局部情境，如唐庚（唐子西文录）评谢朓“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一联：“平楚，犹平野也。吕延济乃用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谓楚，木丛，便觉意象殊窘。这里的“意象指眺望中的“平楚正苍然之景。杜甫（虎牙行）“壁立石城横塞起，金错旌竿满云直一联，刘濬（杜诗集评）卷六引吴农祥评：“
3、二句画秋风妙，画乱离之秋风尤妙。公诗有万里飞蓬映天过，孤城树羽扬风直，意象一样而不如此二句之精炼。这里的“意象指“金错旌竿满云直、“孤城树羽扬风直两句旌旗迎风飘扬之景。又（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得非玄圃裂，无乃潇湘翻。（杜诗集评）卷五引俞瑒评：“中间得非、无乃等字意象缥缈，故以风雨鬼神接之。他议论的是“意象缥缈，而所举的诗例却主于虚字，讲明他理解的意象是包括虚字在内的一个完好陈述。在很多场合，“意象又与“意境1蒋寅（讲意境的本质及存在方式），（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十六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收入（中国诗学的思路与实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2夏之放（以意象为中心话语建构
4、文艺学理论体系）、顾祖钊（艺术至境论：中西文学理论走向融合的通道），钱中文、李衍柱主编（文学理论：面向新世纪），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3陶文鹏（意象与意境关系之我见），（文学评论）1991年第5期；曹正文（意境与意象辨析），（玉林师专学报）1997年第1期；成镜远（从召唤构造看意境与意象的异同），（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相通混用，诗论家使用时只取其一。如清代嘉庆年间方元鲲撰（七律指南），就屡用“意境，而绝不用“意象。这种历时性的用法差异，似乎不是有内在理路可寻的有规律的演变，而是诗论家们相当随意的派遣。因而今天当我们整理历史上的诗论资料，排比“意象的含义时，就只能用罗列的方
5、式，举出它在不同用例中的不同意指。这在古典诗学研究虽然可行，但问题在于“意象并不只是个历史的概念，它至今活跃在我们的诗歌乃至整个文艺批评中。作为日常批评中的工具概念，我们更需要的不是关于它历史含义的描绘和讲明，而是一种规定性的界讲，使它与意境一样，成为拥有众所成认的稳定含义的通用概念。出于这种考虑，我想根据诗歌文本在组织层次上的实际单位，引入语象和物象两个概念，尝试在与这些相关概念的辨析和比拟中重新定义意象的概念，使诗歌理论和批评能得到一个方便实用的概念系统。一意象意境概念使用的纷乱在进入问题之前，我想先就今人对意象的理解加以检讨。我们不能不成认，今人在意象与意境概念的理解和使用上分歧是相当大
6、的。首先，对意象概念的界定，敏泽先生讲：“诗中的意象应该是借助于详细外物，运用比兴手法所表达的一种作者的情思，而非那物象本身。1胡雪冈先生则以为：“意象是心意在物象上通过比喻、象征、寄托而获得的一种具象表现。2前者谓托物见情，后者谓以情附物，着眼点有所不同。袁行霈先生讲“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3，乃是包涵前两讲的见解。由于对意象的基本理解存在以上歧异，学术界使用意象概念义界常含糊不清，最典型的是诗篇组织的单位和级次出现混乱。比方曹正文先生讲：“意境是诗人内心情感构造的审美化表现，诗人的情感构造由他的人生态度、思想修养、审美意识等因素构成，是一个较为
7、稳衡性的东西。意象是诗人创造意境的手段方法，这样外表类似的意象会因情意不同，在不同的诗篇中体现出的境界也就大大不同了。这里的“意象实际是指物象，它因取意不同而构成不同意象，即曹氏所谓境界此处不能按学术界的习惯理解为意境，否则与作者对意境的定义矛盾。下一段文字表达得更清楚：“在意象和意境中，由于意的不同，即便象同，而意境各异。也就是讲在同类的诗作中，描写的是同一个意象，由于主体感情不同，其产生的意境也不同。同一个月亮意象，1敏泽（中国古典意象论），（文艺研究）1983年第3期。2胡雪冈（试论“意象），（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第7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3袁行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文学
8、遗产）1983年第4期；收入（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引文见第6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李白笔下多得生动活泼的意境，这与其情感构造豪放不羁有关；杜甫笔下多得沉郁冷峻的境界，由于他的情感构造忠厚固执；苏轼笔下多得空灵蕴藉的境界，由于他脱俗超凡。很显然，月亮在此是被视为自然物象的，但因占用了意象概念，于是本应以意象指称的对象作为诗歌局部情境的情景片断就只好称为意境了。这实在是不妥的，由于内涵的不明确，意象、意境概念都被降级使用了。叶朗先生的看法代表着另一种理解。他以为在中国传统美学中，情景交融所规定的概念，是意象而不是意境。中国传统美学将“意象“视为艺术的本体，而“意象的基本规定就是情景交融
9、，由此构成一个包含着意蕴于本身的一个完好的感性世界。而“意境则是“超越详细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即所谓胸罗宇宙，思接千古，进而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这种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就是意境的意蕴。由此而言，意境的内涵要大于意象，意境的外延则小于意象。意境除有意象的一般规定性外，还有上述意蕴的特殊规定性。因而叶先生讲，意境是意象最富有形而上意味的一种类型1。应该讲，叶先生的意象本体论是触及中国传统美学核心的见解，但对意境和意象关系的阐释却属于一家之言，于史无徵。至于讲意象能构成一个包含着意蕴于本身的一个完好的感性世界，虽然不错，然就
10、诗歌而言这能否就是诗歌本体，它和诗歌本文是什么关系，意象和意境能否属于一个级次的范畴？这些问题都是有待琢磨的。以前人约定俗成的用法来衡量，则他对意象和意境的阐述都有不同程度的升级。在两个概念没有明确的规定性以前，人们在使用中出现这样那样的歧异，是难以避免的。归根结底，一切分歧都缘于：我们一方面肯定意象是意中之象，同时却又总是用它来指称作为名词的客观物象本身。较早地全面讨论意象内涵的袁行霈、陈植锷两位先生的著作即如此，迄今学术界也都是这样用的2。其实袁先生也指出，物象是客观存在，只要进入诗人的构思，经过审美经历和人格情趣两方面加工，物象才成为意象。应该讲在理论上大家都明白这一点，但一到详细批评中
11、，却总是将意象对应于个别的物象和事象，落实到与单个物象相对的词语，于是意象就被视为诗歌作品的基本材料和最小单位。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联，袁先生即将它分解为小楼、春雨、深巷、杏花四个意象。按我的理解，这两句分别是一个意象，甚至当后人将它们融为一句“小楼听雨杏花开时3，仍只能讲是一个意象。理论和实际批评脱节的这种情形不知不1叶朗（讲意境），（文艺研究）1998年第1期。2陈植锷（诗歌意象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赵山林（古典诗歌的意象构造），（古籍研究）1998年第1期；王友胜（中国古代诗歌意象论），（咸宁师专学报）第18卷第4期1998.11。3元成
12、廷珪（访王伯纯晚归），（元诗选）二集上册第706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觉会影响到对诗歌的理解和讲明，进一步造成理论上的差互。二意象与物象语象的区别时下诗学论文和鉴赏文字，用“意象概念来指称自然物象或名词者比比皆是，学者习焉不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但稍加以琢磨，马上就产生困惑。直接触发我考虑这一问题的机缘，是1997年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听程郁缀先生关于“南浦意象的讲演。程先生列举从（楚辞）、江淹（别赋）直到清代诗词的用例，分析了与送别主题有关的南浦意象在古典诗词中一以贯之的意味。当时金文京先生提出一个问题：难道在漫长的文学史上，南浦意象的涵义一直都没发生变化吗？这个问题，若就诗词用典的
13、常识而言似乎能够给予肯定的回答，但那在学理上明显存在漏洞。由于正如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所说明的，符号的复制会因上下文不同而使意义发生变化。在历代诸多的文本中，“南浦怎么可能不发生变化呢？然而要讲有变化，也有问题：南浦作为典故，只具有提示送别主题的意义，从（楚辞）到清代诗词莫不如此。这又怎样解释呢？我以为，问题就出在用意象来指称南浦这一点上。南浦虽因有出典而暗示某种惜别的情境，但它本身毕竟只是一个专有名词地名，其暗示意味只要指涉一定语境才能实现。假如是这样，“南浦在不同文本中就会因用典方式的差异正用、反用、直用、虚用而产生不同的意义，这也才是意象的形态和构成方式。不仅专有名词或典故，就是自然物
14、象之名，用意象来指称也会陷入一种陈述的窘境。意象原指意中之象，即唐代诗人戴叔伦所谓“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诗家之景。若对应于自然物象之名，则同样的名词比方“明月就只能讲是同一意象。杨义先生讲“明月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用得最多的意象之一1，就是这么理解的。照这么讲，不同人的不同作品中出现的明月也应该讲是同一意象。可是杨先生却讲“李白以宋玉、曹丕以来的悲秋情调，改造了南朝乐府中倾于甜俗的秋月言情，使其秋月复合意象蕴含着清苦而慷慨的复合感情，这又是将不同人使用的“秋月当作不同意象来看待了，不免自相矛盾。事实上，意象是由不同的意和象结合而成的，意象构成的关键是意识的作用。裴斐先生讲得好：“客观存在的月
15、亮只要一个，诗中出现的月亮千变万化。物象有限，意象无穷。2也就是讲，月亮本身只是物象，只要在各种情境中被观照、被表现的月亮才是意象。以“雁为例，（全唐诗）卷二八三李益（送客还幽州）：1杨义（李白的明月意象思维），（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8年第5期。2裴斐（意象思维刍议），（诗缘情辨）第109页，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惆怅秦城送独归，蓟门云树远依依。秋来莫射南飞雁，从遣乘春更北飞。同卷（春夜闻笛）：寒山吹笛唤春归，迁客相看泪满衣。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全唐诗）卷二七七卢纶（送黎兵曹往陕府结婚）：奠雁逢良日，行媒及仲春。王国维（人间词甲稿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
16、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例一以对雁的怜惜寄托羁怀，是托物抒情；例二以雁的回归反衬谪臣的流贬，是意在言外的暗示笔法；例三用（仪礼士婚礼）之典，雁只是礼物的古义，并无其实；例四咏物而寄托身世之感，雁为不幸命运的象征。凡此种种，能讲它们是同一意象吗?只能讲是同一生物及其名称吧，用意象来指称是决不适宜的。当然，由于鸿雁与（礼记月令）等经典相联络，自然会引起多方面内容的联想，从典故的角度讲也包含着多层意蕴。然而这仍然只是概念的规定性，而不是意象的规定性。即便典故也只要在不同的语境中才能衍生不同的意味，构成不同的意象。这就意味着，无论是自然物象还是名词、典故，它们作为意象的功能是进入一个诗歌语境，质言
17、之即置入一种陈述状态中才实现的。我们能够用一些众所熟知的明作来讲明这一问题。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照流行的用法，将名物指称为意象，前两句就包含了黄鹂、翠柳、白鹭、青天四个意象。可是仔细想想，“两个黄鹂算什么意象，“翠柳算什么意象，又融入了什么意？实际上是“两个黄鹂鸣翠柳这个完好的画面才是一个意象，而作者的感觉和意趣也融入了其间。同理，“一行白鹭也只是有数量限定的名词，付之“上青天的动作，才构成一个意象。因而全诗能够讲是由四个意象构成的，分别用静近、动远、小远、大近四种构图组成全诗的视觉空间，配以千秋、万里、东吴而构成包含时间感的想像空间
18、。当然，碰到名词前有修饰的，如“秦时明月汉时关、“一片孤城万仞山、“昨夜星辰昨夜风等，前后两组词虽都是名词，但形容词或名词加名词的修饰本身已构成了陈述关系，所以就构成两个意象的并列。不过要是那种修饰在长期使用中结合得已非常牢固，如“明月“清泉等词，就不具有意象性质了。因而王维的名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就只能看作是两个意象；马致远那著名的小令（秋思），“枯藤“老树“昏鸦虽都有修饰关系，也只能和“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一样看作一个意象，而不是像赵山林先生讲的三组九个意象。这时意象的构成不是依靠于陈述语，而是依靠几个名词的简洁组合产生的张力。很显然，枯藤、老树等九个词组在分别营造
19、三幅图画，萧飒的风景、闲适的村庄、疲顿的旅途，以鲜明的比照衬托出作者天涯孤旅的情思。最典型的例子是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赵山林先生将它视为最典型的并置式意象组合方式“不仅句与句之间意象并置，句子当中也是意象并置。这显然也是将名词理解为意象的误会。其实早在几十年前，热心于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派诗人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庞德以为“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1，像“鸡声茅店月这样省略修饰、讲明词的诗句，他称之为“视觉和弦，即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视觉性映像“联合起来提示一个与二者都不同的意象2。这无疑是正确的。“鸡声、“茅店或“月都只是名词提示的简单的象，根本没有意，只要三
20、个视觉表象融合而成的复合体才具有了意象的性质。意象之所以被理解为“意中之象，首先意味着处于抒情主体的观照中，亦即在诗意的观照中呈现。它具有克罗齐的“直觉的特征，克罗齐讲：“每一个直觉或表象同时也是表现。没有在表现中对象化了的东西就不是直觉或表象，就还只是感受和自然的事实。心灵只要借造作、赋形、表现才能直觉。3意象就是对象化了的知觉呈现，这种呈现需要德里达所谓的“生成空间becomingspace，在语言表达上也就是进入一种陈述状态。所以意象的本质能够讲是被诗意观照的事物，也就是诗歌语境中处于被陈述状态的事物，名物因进入诗的语境，被描绘而赋予诗性意义，同时其感觉表象也被详细化。诗人艾青在（诗论）
21、中将意象界讲为“详细化了的感觉，真正触及了意象的本质。由此讲来，意象决不能以名词的形式孤立地存在，它不是由物象呼唤出来的，物象被提示出来的只是类的概念。像“两只黄鹂，虽加上数量限定，仍只是黄鹂的一般状态，它本身是不带有诗性意义的，经过陈述经过，诗性意义逐步附着上去。在上举杜句中，“鸣和“上赋予黄鹂和白鹭以动作，“翠柳“青天再增添环境和气氛，于是鲜活的意象夺目而出。当然，由于古典诗歌句法构造的复杂性，意象诗性生成的“延异性构造并非总是如此简单，但必需要有这样一个生成机制则是毫无疑问的。根据意象的这种生成、构造和功能形1黄晋凯主编（象征主义意象派）第135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2参看
22、赵毅衡（意象派与中国古典诗歌），（外国文学研究）1979年第4期。3克罗齐（美学原理）第7页，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态，我倾向于将意象视为诗歌本文的基本构造单位，按照意象构造方式的不同，本文能够由一个意象构成，可以以由多个意象构成。一个好的概念总是概括性和约定俗成的统一。意象既然是个历史名词，它的含义必有一定的历史积淀和约定俗成的惯例。那么古人是怎么用的呢？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王昌龄（诗格）：“久用精思，未契意、象。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夫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阮葵生（茶余客话）：“作者当时之意象，与千古读者之精神交相融洽。1这里的意象都指构思中出如今
23、意识中的被感觉陶铸整构的物象2，正如王昌龄所讲的：“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睹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绝顶，下临万象，如在掌中。以此见象，心中了见，当此即用。上引温庭筠的两句诗，李东阳（麓堂诗话）讲：“人但知其能道羁旅野况于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始为难得。物色即实际的景物，与意象对举，可见意象指诗中的语言表现。但如此判定立即带来一个问题：温庭筠诗句的六个名词在诗句中，或者讲在读者的阅读反响中，明显是伴有画面感的，正是六者的并列，构成了早行旅景，这些名词从一般语言学的角度讲虽只是抽像的概念，但“被称为概念的意识事实是跟用来表达它
24、们的语言符号的表象或音响形象联合在一起的3；而从语用学的角度讲，这些名词在诗的语境中更是具有提示画面或者讲唤起记忆表象的作用。当我们读起上面的诗句或马致远的小令时，不是分明感到宛然在目的画面吗？我们怎么来指称这名词的的诗性意义？在脱离详细语境时，我们举证名物，如关于诗经或唐诗统计时，称它什么?唐人是称之为物象的，如高适（陪窦侍御灵云南亭宴诗）：“连唱波涛动，冥搜物象开。孟郊（同年春宴）云：“视听改旧趣，物象含新姿。（赠郑夫子鲂）云：“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齐己（读李白集）云：“人间物象不供取，饱饮游神向玄圃。这里的物象显然都指自然界的事物。托名白居易的（金针诗格）明确讲：“象，谓物象之象，日
25、月山河虫鱼草木之谓也。其“诗有物象比一条还举出若干常见物象所比喻的事物。看来，详细的自然景物物色，能够沿用古人的“物象概念。至于那些“物象概念不能包涵的抽像名词，如颜色、声响、以及动词等，则需另讲。很显然，这些词也是有心理表象的，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贾岛“僧敲月下门的“敲，都不属于“物，无法用“物象来指称的，但能讲它们没有“象吗？1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一，上册第310页，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年版。2钱钟书先生以为“刘勰用意象二字，为行文故，即是意的偶词，见敏泽（关于钱钟书先生二三事）（文化审美艺术）第541页，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一文。根据（神思）篇所述构思活动的心理经
26、过来看，似乎也不能排除包括心理表象的可能。3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32页，高名凯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这些词我们该怎样指称它？我想引进一个现代批评家使用的新概念“语象，用来指称“物象以外的“象。当年赵毅衡在（新批评）一书中用“语象作icon的译语1，但icon恰恰接近中国自古所用的意象的含义，所以我宁愿采取陈晓明（本文的审美构造）中对语象的规定：1“语象建立在本文的本体构成意义上，也就是语象具有“存在性；2语象是本文的自在存在，它是本文的基本“存在视象；3语象只是呈示本身，不表明任何与己无关的意义或事物；4语象是既定的语言事实，它与作者和读者以及其他本文无关2。语象的生成机制，就是能
27、指词进入本文的构成活动而发生三维分解：1能指词的音响构造作为物质实体保存下来，2所指显明的意义转换成存在的世界图像，3能指词约定的所指转化为“存在视象3。所以语象对于诗就是存在世界的“基本视象，作为本文的构造单位，语象可视为本文不可再分的最小元素，物象包含在语象概念中，意象则由若干语象的陈述关系构成。明确了这一点，我们的诗歌本文分析就有了一个合用的工具箱。即便碰到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这样历来被以为无意境或不合适用意境概念来分析的诗作，我们可以以用语象的概念来分析其意境。在这一点上，语象比起意象来就更显出作为术语的优势了。三意境的本文属性澄清了意象的问题，意境的问题就容易解决了。目前学术界对意境
28、的理解，以袁行霈先生的定义为代表：“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相互交融而构成的艺术境界。在日常语境中一般简化为“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这一定义简明扼要，为学术界所接受。不过仔细琢磨起来，定义的中心词“艺术境界本身还是个有待阐释的复杂概念，尤其是近代意境讲的奠基人王国维就用“境界一词来指意境，以“艺术境界作意境的中心词在逻辑上便有同义反复之嫌了。至于“艺术境界究竟是存在于作者构思中，还是存在于作品或读者的阅读经历中，学者有不同看法，在使用意境概念时各持一讲。鉴于这种情形，我曾将意境定义为“作者在作品中创造的表现抒情主体的情感、以情景交融的意象构造方式构成的符号系统4，以讲明意境的本质属性及存
29、在方式。迄今我的基本看法虽未改变，但认识问题的角度已有了变化，我想尝试在本文构造的意义上解释意境，使我的定义及其提出的规定性在逻辑上更为完密。1赵毅衡（新批评）第13213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2陈晓明（本文的审美构造）第92页，花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3陈晓明（本文的审美构造）第8788页，花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4蒋寅（讲意境的本质及存在方式），（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十六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迄今为止，学术界在意境阐释上的分歧，我以为主要是由于将它解释为一种审美经历，而不是一种构造性的存在。这与中国现行文学理论体系没有确立起本文观念有关。我们习惯于用“作品
30、的概念指称诗人的创造物，而将诗歌表现和接受的沟通经过视为作品语言形式的功能，这实在是一种非常模糊的认识。实际上作者创造的只是本文，这是一个不以阅读与接受而改变的自足性存在，韦勒克名之为“本体构造。文学的表现和接受是以本文为媒介实现的。按现代文论学者的看法，“本文是一种有序的、综合的、相对封闭的符号形态的序列或曰构造；与这种序列或构造相对应的是一种有序的、综合的、相对封闭的语义构造1。本文的符号语义构造在读者的阅读中释放出呼唤性的信息，定向激发读者的想象，并构成完好的美感经历，于是产生了作品。陶渊明诗在被人阅读之前，就只是本文，它们成为作品是在流传诗坛以后，包括钟嵘在内的第一批读者的阅读，成就了
31、“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作品。这就是接受美学揭示的作品的本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瑙曼讲：“从本文到作品的经过包含着意思的给定，而意思的给定只要允许本文进入这样一种关联才能实现：这种关联不同于保证本文的各种因素在构造上统一的那种关联，它是通过与本文建立评价关系的阅读而构成的那种关联。2假如我们将文学活动得以实现的经过理解为作者意图写作本文读者阅读审美经历，或者讲“只要被阅读的，也就是被赋予意思并进而被评价的本文才是真正的作品3，那么意境就正相当本文的位置。意境的本质就是具有呼唤性的意象构造，情景交融的构造方式构成了中国诗意境的象征性、暗示性、含蓄性等一系列美学特征。论中国诗歌美学的学者往往将这些特征
32、看作是意境范畴本身的审美特征，于是出现了很多阐释意境美学特征的论文。其实意境的基本属性可以以讲“是一种有序的、综合的、相对封闭的符号形态的序列或曰构造，与之相对应的也是一个有序的、综合的、相对封闭的语义构造。它是诗人艺术思维的形式化成果，也是艺术表达的全部。这一点也许不能得到很多人首肯，由于人们通常以为，诗人要表达的东西很多，诗中写出只是有限的一部分。在这个问题上，我赞同克罗齐的见解：人们常有一种错觉，以为某些艺术家“只是零星片断地表现出一种形象世界，而这个世界在艺术家的本身的心目中则是完好的；其实，“艺术家心目中所具有的恰恰就是这些片断零星的东西，而且同这些片断零星的东西在一起的，也不是那个
33、人们所设想的世界，充其量也不过是对这个世界的向往和朦胧的追求，也就是讲，对一个愈加广泛、愈加丰富的形象的向往和追求，这个形象也许会显现，也许不会显现4。我本人的写作经证，能印证他的1施伦斯泰特（作品作为接收指令以及对它的把握问题），引自（作品、文学史与读者）第76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2瑙曼（作品与文学史），（作品、文学史与读者）第190页。3瑙曼（作品与文学史），（作品、文学史与读者）第191页。4克罗齐（美学或艺术和语言哲学）第1516页，黄文捷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讲法。我们构思和酝酿的经过，就是若干语词的剪辑，若干意象的修饰，明晰可辨。而那些朦胧的、不确定的东西则决非
34、作者所要表达，由于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作者想表达的东西，哪怕像李商隐（锦瑟）那种迷离恍惚、缥缈不定的情调，也清楚地表达在诗歌本文中。所以我以为意境就是作者创造的诗歌本文，它是所有诗歌作品存在的基础，只不过在不同语言写作的诗歌中呈现为不同的构造特征。也许其他民族的诗学里暂时找不到与“意境对译的概念，但决不能讲别的民族没有类似于意境的诗学观念。近代自诩探骊得珠的王国维，正是在外国诗学的启示下才拈出“境界来作为诗歌的核心概念的。如今重新在本文的意义上阐释意境，就使它成为与人类普遍的诗歌经历相沟通的诗学范畴，获得一般性的工具意义。同时，在本文的意义上使用意境概念，还将意境的存在限定于本文的语义构造内，使
35、之与作者和读者的想象经历区别开来，便于从客体的角度讨论作者的创造性。不难理解，诗人意欲表达的情感和诗意并不是砖头那样的有固定形质的材料，而是只要通过语言陈述才得以体认和沟通，随着用以传达的语言变化而变异的混沌经历。诗人的情感体验和想象经历由语言而赋形，而重构，它们决不能外在于语言而独立，不能像过去的文学概论那样用内容、形式的二分法来讲明。它们就是诗歌本文，也就是诗人创造的意境本身。事实上，就清代以来诗论家使用的情形看，人们一般都习惯于将意境视为诗人的创造物。如徐嘉炎（丛碧山房诗序）云：“旨趋贵乎高渺，而意境期乎深远。1方元鲲评陈与义（三月二十日闻德音）曰：“意境深远，百炼得之。2周炳曾（道援堂
36、诗序）云：“诗之格调有尽，吾人之意境日出而不穷。3冯培（鹤半巢诗续钞）自序记友人语曰：“子之诗诚善矣，第此十卷中服官京师者居十之八九。凡所游历酬赠，大率不出都门，无山川之助以发攄性灵，成心境或差少变化也。4既然是诗人的创造物，当然只能是既定的一个总不能因读者产生不同审美经历，就讲诗人创造了不同的意境吧？本文有它的自足性，它构成了赫施讲的“含义区别于意味5，意境也有它的自足性，它构成了人们通常所讲的“诗意。这一点既明确，意境概念的规定性就更清楚，也更具可操作性了，诗歌批评中因概念含混而引起的很多不必要的费事将能够免除。年版。1庞垲（丛碧山房诗集）卷首，康熙刊本。2方元鲲（七律指南甲编）卷三，嘉庆
37、刊本。3屈大均（道援堂诗集）卷首，康熙刊本。4冯培（鹤半巢诗续钞），嘉庆八年刊本。5参看赫施（解释的有效性）第二章“含义和意味，王才勇译，三联书店1991年12月版。四语象物象意象意境的重新定义综上所述，我们能够将语象、物象、意象、意境四个概念作下面定义：语象是诗歌本文中提示和唤起详细心理表象的文字符号，是构成本文的基本素材。物象是语象的一种，特指由详细名物构成的语象。意象是经作者情感和意识加工的由一个或多个语象组成、具有某种诗意自足性的语象构造，是构成诗歌本文的组成部分。意境是一个完好自足的呼唤性的本文。辨析这四个概念的好处是多方面的。首先，分别语象与意象的好处是符合古人的理解，能够较好地把
38、握和解释历史语境中的用法。比方沈德潜（讲诗卒语）卷上称孟郊诗“意象孤峻，若以意象指自然物象，单纯山水树石怎样个孤峻法？必以“日窥万峰首，月见双泉心（陪侍御叔游城南山墅）、“楼根插迥云，殿翼翔危空（登华严寺楼望终南山赠林校书兄弟）、“危峰紫霄外，古木浮云齐（鵶路溪行呈陆中丞）之句为意象，乃有孤峻之讲。同理，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八云：“意象大小远近，皆令逼真。方东树加以解释讲：“情真景真，能感人动人。若以意象指名物，客观的自然山水，有什么远近大小，又有什么真假可言？只要被诗人观赏、取舍、构造的山水图景才能够议论远近真假。由此可见，古人也不是将自然物象指为意象的。其次，澄清意象和意境两个范畴的好处是
39、诗歌的材料、构造和功能的关系变得愈加清楚。意象与意境的关系，就是局部与整体，材料与构造的关系，若干语象或意象建构起一个呼唤性的本文就是意境。诗人的写作和读者的阅读由此相连接，诗意的沟通也由此而实现。这一诗歌审美经历的沟通经过清楚地告诉我们：诗人的审美经历通过艺术思维完成意境营造的经过，本质上就是将诗性经历意象化的经过，所谓“窥意象而运斤是也；读者的鉴赏则相反，是通过个别意象的解悟逐步领会意境的完好构成，进而复原诗人的审美经历当然是有所改造的。叶燮将这一经过表述为诗人“遇之默会意象之表，读者也得之“默会意象之表（原诗）内篇下。意象概念的澄清为古典诗论一些命题的现代阐释奠定了基础。再次，澄清意象和意境两个范畴的另一好处是便于讲明意象与意境的特殊构造关系。陶文鹏先生曾以丰富的诗歌知识讲明中国古典诗歌中意象与意境的复杂关系。比方张九龄（湖口望庐山瀑布水）一诗，“作为意境的主体或中心并超乎于意境之上的，乃是具有象征涵义的瀑布这一意象，“全诗不是意境超乎意象，倒是意象高于意境。我以为意境